52.喜登科

无良书社盗客猖獗,待小生肃清这股歪风,再来与姑娘们同文共赏!秦霄眉间微蹙,不料这人竟丝毫不顾礼数,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又怕舱中那少女沉不住气自己冲出来,当下向侧旁跨出半步,挡在舱前。

眼见那矮粗汉子撸膊卷袖,径直而来,正要说话,忽听那大船上有人冷然叫道:“慢!”

秦霄与那汉子都是一愕,抬头望上去,就见一名劲装长身男子从柁楼中走出,冷峻的面目上带着几分倨傲,赫然便是魁宿楼中一直跟在那少女身旁的人。

那男子走到舷侧,扶着木女墙,阴沉的脸上泛着一抹颇不自然的笑。

“哦,我道是谁,原来是秦解元啊。”

秦霄暗暗吃惊,面上却作平静状,负手问:“咱们素不相识,尊驾如何知晓我的名号?”

那男子僵着脸一撇唇:“虽是素不相识,但解元公大名,方今应天府内谁人不知?在下虽非读书人,却也是如雷贯耳。”

秦霄也知道自己现下声名在外,想必经过魁宿楼那番过节,他暗中打听,自然便一清二楚。

这人喜怒不形于色,一望便知城府极深,此刻见他话说得客气,可那样子却半点不见谦恭,更是大意不得。

他当下点点头:“尊驾过奖,不敢动问尊姓大名,诸位又是哪一派的英雄?”

“呵,贱名恐辱解元公清听,鄙派师承名号亦不敢随便向外人提起,还望见谅。”

那长身男子轻描淡写地将话头揭过,转而又问:“天都这般晚了,解元公却还急着赶路,不知要去哪里啊?”

秦霄抬手向旁一比:“方才已同这位老兄说过了,他却不信,定要来惊扰舱中女眷,在下正要讨个说法。”

他话刚说完,旁边那矮粗汉子忽然接口道:“大师哥,是他出言不逊在先,咱们也犯不着同他客气,依我看……”

“住口!何时轮到你插嘴?”长身男子森然低喝。

那汉子悚然一惊,随即低头不敢言语了。

长身男子撇回眼来,仍旧从上俯睨而下,轻笑道:“都是我这师弟行事鲁莽,解元公莫要介怀,这厢替他赔礼了……不过么,在下倒也有些奇怪,若所料不错,解元公当是并未婚配,身边又何来女眷啊?”

他先斥责自家师弟,话头一转,却又将机锋指向秦霄,个中之意不言自明。

秦霄也料到他会这么问,面色如常,抽出插在腰间的折扇,晃开轻摇。

“有道是‘浮生若梦多坎坷,暖怀温香解千愁’,在下虽未曾婚配,不才却自有红颜相伴,难道这等私事也须旁人过问么?尊驾若是信不过,我便叫她出来见一见好了。”

那长身男子鼻中哼了哼,冷眼而笑,却抱拳躬了躬:“不必了,家师素来敬重风雅文士,可况是解元公的女眷,我等怎敢造次,请恕不恭,告辞了。”

“大师哥,这……”那矮粗汉子兀自有些不肯罢休,探头朝舱内望。

“不必多说,开船!”

长身男子抬臂打了个手势,身旁众人哪敢违拗,当即散去,各回本位。

那矮粗汉子只望见舱内漆黑,似有个人躺在被中,却也瞧不出个究竟,又见大师哥已下了严令,只得恨恨朝秦霄瞪了一眼,纵身跃回。

那绘作重明鸟状的大船重又扬帆开动,溯江朝上游去了。

秦霄望那帆影远去,渐渐在昏寂的天边瞧不见了,心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暗想那长身男子言语行事皆是滴水不漏,还真不是等闲之辈,今日阴差阳错帮那少女遮掩,管了人家门中的闲事,也不知以后会不会惹出乱子来。

正思虑着,忽觉背心被猛地一推,脚下不稳,朝前踉跄几步,险些翻到船下去。

回身瞧时,就看那少女已起身出了舱,俏脸含笑,一双杏眼却火惹似的狠狠盯着自己,那杀气腾腾的样子与当时在魁宿楼中全无二至。

“你这女人,莫不是疯了?”秦霄凛着眉,不由也怒了起来。

那少女却不说话,寒脸笑吟吟地走上前。

这样子活像是要杀人,瞧得人心头发毛。

秦霄唇角抽了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你做什……”

这话像被从中生生截断,但听一声闷哼,他身子便平平地向后飞出,“噗通”落入江中。

“秦公子!”

后艄那舟子当即惊叫起来,忙着便解了上衣要下去救。

那少女收回腿来,面上那抹骇人之色终于隐去,得意一笑:“你莫动,且叫这厮吃点苦头。”

那舟子一听这话,又见她身负武功,性子泼辣,哪敢违她的意,当即顿住脚,可望见秦霄在江水中扑腾,却又怕出了人命,嗫嚅道:“姑娘,这……秦公子是读书人,不懂水性,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小人可吃罪不起。”

“人是我踢下水的,你怕什么?莫急,稍时等这厮求饶了,我自会拉他上来。”

秦霄在水中听得分明,不禁“啧”了一声。

这丫头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全没有半点女儿家的温柔矜持,白白生了张清丽雅致的脸,简直是苍天无眼呀。

只可惜他秦霄虽是读书人,却生在江南渔村,自幼在村口河中泡大的,便是寻常渔民的水性也未必及得上,等闲在河中瞥个半盏茶工夫也不在话下,要他求饶?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暗自计议,又装模作样地扑腾了几下,便沉入水中。

那少女满心以为这文弱书生一落入江中便会吓得魂飞魄散,出声呼救,哪曾想他只是挣扎,却不言语,也不知是有几分骨气,还是惊吓得傻了,跟着忽见他沉入水中,半晌没了声息。

“秦公子他不会是……”那舟子吓得变了脸色。

那少女俯盯着水波粼粼的江面,却也有些发怔。

她原不过是想一解心头之气,没想到会闹至这般光景,眼见天色愈来愈暗,将要看不清了,那水面却仍无动静,心中不由紧了起来。

这人纵然可恶,可也罪不至死,若是真错手淹杀了一个有功名在身的人,那可了不得。

她不及细想,往他方才最后沉水的地方纵身跃下。

秦霄听到水响,暗自一笑,慢慢凫水向上凑过去。

少女什么也瞧不清,只能四处探着去摸,约莫下潜了丈许深,却仍没寻见人。

正自骇然,忽然似是触到了一片浮漂的衣物。

她惊喜交集,再向前探,只觉触手之处微带浮突,当即明白,吓得赶忙缩了回来。

秦霄也不料她出手如此之准,夹着腿向后一缩,没留神憋气,登时吞了口水,赶忙重新屏住气息,就觉那少女的手又探了过来,这次摸到的却是胸前,跟着衣襟揪扯,手臂架在香肩上,整个人随着她向上浮。

转眼之间,便钻出了水面。

那舟子早候在那里,见两人出来,急急地伸过手去,将秦霄拉上船,那少女扶了一把,顺势搭住舷侧,借力跃起,轻飘飘地落在船上。

“秦公子,秦公子?你怎样?”那舟子见他“不省人事”,急得把手去摇,连声呼喊。

秦霄闭着眼,微微露出条缝来,见那少女在旁喘息了几下,便近前上手按在他心口处用力推挤。

他只觉胸中一窒,随着她双手放松,不由便吐出了腹中那口余水,咳嗽两声,便装不下去,只得睁开眼来。

“好了,秦公子醒了!”那舟子欢声叫着,面上却是一脸后怕的模样。

倘若方才救得迟些,真的让这读书人溺水亡了,纵然不是他做下的,但身为船主也难逃干系,保不齐这位比男子还厉害的姑娘到时径自去了,留下他一人顶罪,那就有口难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如今总算放了心。

那少女收手退到旁边,面色微红,眼神依旧恨恨。

秦霄卧在那里亦不说话。

那舟子也是个眼亮的,瞧这两个龃龉不言,倒有几分怕人,赶忙说去生火让他们烤衣取暖,借口避入舱中。

如此一来,气氛愈加尴尬了。

秦霄见她衣裳又被江水浸得透湿,里面那片水红色在朦胧的夜色中若隐若现,更显魅人。

瞥眼间,便望见那抱在胸前的双臂,十指纤纤,白若葱管,嫩如柔荑,登时想起方才在水中,这素手不经意地一探,只吓掉了自己三魂七魄,此刻回想起来,不禁耳热心跳。

他好容易将目光上移,望着那张清秀绝伦的俏脸,唇角渐渐挑高。

平素看惯了画册中那些仕女,已觉是不可多得的佳丽,如今比着她,立时就如泥尘瓦砾,纵然有画圣一般的丹青妙笔,怕也难能描绘。

只怕所谓的世间绝色,也就是如此吧。

“淫贼,你瞧什么?”

“……”

见她杏眼又露出凶光,秦霄只觉顿时从飘渺云端坠下,只摔得七荤八素,意兴全无。

“我好意救你,不言谢也就罢了,居然还恩将仇报,是何道理?”

那少女怒道:“活该!谁叫你满嘴胡吣,惹得姑娘火起,当真取了你性命。”

秦霄眨眨眼:“如此不顾道义,居然还算是江湖中人。”

“什么?你敢说我夏以真不讲江湖道义?”

他原先的旧书箱丢在了江中,后来吴知县虽然又赠了许多礼物,没曾想那夜又被厂卫内斗牵连,弃船时匆忙,也没带出什么来。

丢些书本纸笔原也没什么,最可惜的便是那部已写成小半的书稿。

想想明年入京应试的花销,尽管还有几张银票在身,可撰稿的润笔对己而言绝非是可有可无的锦上添花,而是必不可少,多多益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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