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她知道康熙已经变了。在太子死后,他性格中所有被掩饰的棱角和尖刺全都裸露出来,去抵御失去太子的世界。他变得偏激、多疑,觉得他的儿子们随时会围剿他,怀疑他的大臣们都在暗中议论易储之事,甚至是讨论谋逆之举。

谁都想害他,谁都在图谋他的位置。他疑神疑鬼,患得患失,他正在逐渐走向深渊。

齐东珠捏了捏手指,有些突兀地倾身抱住了惠妃,在她耳畔许诺道:“大皇子有错,罪不至死。如若我能想到法子,我一定倾尽全力去做。”

惠妃沉默片刻,在她耳边嗤笑一声,说道:“不要引火上身,东珠。”

齐东珠不言,离开的背影一如多年前般倔强。惠妃在她消失在门口儿方才从口中尝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少顷才轻声谩骂道:“太蠢。”

旁边的奴婢不敢多言,不知主子娘娘是在说大皇子,齐妃,还是在说她自己。

出乎齐东珠意料的是,在她去乾清宫面见康熙的时候,康熙的精神出乎意料地好。他甚至主动开腔询问齐东珠,声音温和,一如往昔:“你是为了胤褆来这一趟?”

齐东珠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双清澈如昨的鹿瞳在葳蕤灯火下看着康熙,让他的心在经久不衰的剧痛之中骤然恢复了一点儿温度。

“来吧。到朕这儿来。这些日子朝中和家里都乱事频发,朕冷落了景仁宫,这并非朕本意。”

齐东珠任由他抚上她的脊背,安静了一会儿方才道:“你非要如此吗?你明知巫蛊乃是无稽之谈,而你便要三阿哥去查此案,只因你想要这样的结果。你是在为先太子复仇,还是为了你座下安稳?”

齐东珠虽然对朝中局势并不关心,但她并不愚蠢。如今不知为何,局势和历史上的一废太子时截然不同,但自古以来争权夺势,底层逻辑是一致的。这些皇子,他们夺的是皇权,而皇帝虽然衰弱,但并未消亡。

康熙面色不变,鬓角的银丝显出几分疲态来,但他说出的话儿却带着寒意:“胤褆在押送太子归京途中,鞭杀太子侍从两人。回京后形容狂悖,俨然以太子自居,纵容下人殴打内务府工匠数人。东珠,你还要朕放了他吗?”

齐东珠半张着嘴,说不出话儿来,面儿上流露出哀戚之色。所有人都变了,她想。曾经病得斑秃,团在她怀里的小哈士奇,最终变成了这副模样。

康熙没有进一步相逼,而是将头颅靠在她温热的肩窝里,轻声说道:“他也是朕之子,性命无虞,你不必为他们忧虑。今夜你留下陪陪朕,可好?”

齐东珠当夜留在了乾清宫,却睁眼到了深夜。一片疲累和迷茫中她察觉康熙态度和作为的不妥,但她说不上来不妥在何处。

她总归不愿意将人往坏处去想。

第155章 辱母

◎他如今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再不可肖想那个位置。皇上能给我这样的恩典,就是为了让我断了他的念想——东珠,一个母妃被皇帝辱骂致死的皇子,永◎

太子亡故后数月, 康熙诏满朝文武和诸位皇子,言及另立太子之事。新太子由满朝文武各自保举,得票多者即为下一任皇太子。

此话一出, 满朝哗然。自打顺治帝起始,八旗保举旗主的规矩已经有名无实, 到了康熙即位时更是荡然无存。而今, 皇帝主动说要依照满朝文武举荐的意思再立太子,如何不令文武百官哗然失措?

可皇帝态度坦然, 神色真挚,几番劝说之下, 朝臣纷纷举荐心中人选。康熙的皇子大多年少参政, 轮值六部,能力风度无处隐藏, 尽在百官眼中。不多时, 百官如约上表, 乾清宫里当庭唱名, 百官宗亲所选之人, 竟过八成都是八阿哥胤禩。

待太监唱完名, 满朝寂静。一来无人预料到此番情景,二来有些心思清明之人已经察觉到了不妥, 后背开始冒出冷汗。胤禩偷眼看向上首康熙晦暗不明的眼神, 只觉得一阵惊惶, 额角冒汗,偏他身边儿的九弟胤禟喜形于色, 毫无半点儿危机之感。

胤禩出列跪于正中, 朗声说儿臣不才, 难当此重任。他已经许久未曾面圣了, 上一回儿还是因为大哥之事,他与三阿哥胤祉当庭对质,在皇阿玛面前直言巫蛊之事纯属无稽之谈,若皇阿玛有所疑虑,儿臣自请将儿臣生辰八字刻于其上,让大哥请来的术士再咒一次,看是否能将儿臣也咒死了事。

莫说康熙当时被他气得脸色青白,就是三皇子胤祉也被气得再次结巴起来,几乎动手。彼时胤禩觉得畅快,迈步出了乾清宫,可如今他跪在金砖之上,只觉得冷汗涔涔——一些曾被他忽视过的细节一点儿点儿展现在他的脑海,他意识到这或许从头到尾都是针对他——或者说针对满朝文武所支持的皇子的一个死局。

他抬眼看向上首岿然不动的皇父,想说些什么已然来不及了。曾经为太子一党的马齐站出来,领众臣高声称颂八阿哥才学过人,直接将胤禩架到火上烤。胤禩膝行两步,想要再奏称不敢,却被康熙一句话压在了原地。

“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心系高远,妄蓄大志。在朝多年,无有功绩,反而存忤逆之心,勾连江湖术士张明德,谋害先太子胤礽,罪无可恕。来人,将八阿哥胤禩,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礻我,索拿宗人府,听候发落。胤祉,你上前来,奏张明德一案始末。”

胤禩抬起脸来,终于看清康熙脸上的冰冷和厌憎。他的手脚打着哆嗦,在康熙辱及他生母的时候如坠冰窟,他想嘶吼出声,打碎康熙那不动如山的面容,打破他虚伪的假面,可他的身体僵冷太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若是觉得他生母身份低微,何必临幸?若是嫌恶他出身低微,何必重用?若是不想再立太子,何必劳烦满朝文武举荐,而后出尔反尔,贻笑大方?可笑!可唾!可悲!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打着寒噤,看着与他关系好的兄弟接二连三地被侍卫索拿押送。而朝堂上三阿哥胤祉正在汇报张明德案子始末——

那完全是构陷。他胤禩虽然看不惯太子,但不曾对太子起过杀心。张明德乃是一江湖术士,来到京城,走访了许多贵人宅邸,八贝勒府不过是其中之一。张明德心怀不轨,言语无忌,出口便是当今太子德不配位,要遭天谴,而他即可取代太子之位,贵到极致。

胤禩虽然时常于江湖术士来往走动,赏银无数,打的是如何让八贝勒府有后嗣的名头。但其实他私底下只是搜罗消息,倾听民意,借江湖术士之口传播名望罢了。他一听张明德所言,当即将其逐出府去,并明言嘲讽道:“尔有狂疾否?”

此事诸位兄弟大多知晓一二。他们都当个笑话儿听过了,没人因为一时狂言要了那江湖术士的命。打小齐东珠就教过他了,他不会如此草菅人命。

可没成想,当日的疏漏成了如今的刀锋。

他站立不稳,而他身后的胤禛扶了他一把。他回头去看,见胤禛果然也脸色难看,不过眉目之中是否有对他的责难之意,胤禩已经分辨不清了。

康熙对朝堂之上人心所向的皇子有所防备,但却并无意处置所有儿子,不多时,除了胤禩,其他与胤禩勾连的皇子便从宗人府放归家中,九贝子和敦郡王被拘禁府中,同样和胤禩走得近的胤禛却被放了出来。

胤禛当然知道皇父这般安排是什么意思。他回府洗漱过后,便立刻递了牌子,入景仁宫给齐东珠请安。

多日不见,齐东珠仍然是老样子,但胤禛却头一回儿在她那不显衰老的面容上看到一丝疲态。她鬓角有一根银丝,而这微不足道的察觉让胤禛的眼瞳一缩,心脏陌生又突兀地钝痛不止。

他伸手抚了一下心口,而后又欲盖弥彰地将手放下,去向齐东珠请安。

齐东珠看着人形的胤禛,半晌没有说话儿。康熙辱骂良嫔的消息入了夜才传入后宫,她怕双姐想不开,日夜陪着她,可双姐还是病了,胃口不振,连连呕吐。

齐东珠知道令人作呕并不是餐食,但她即便心如刀绞,却也无能为力。

那股不安的预感成了真。康熙在用极端不光彩的手段维护着他的统治,年迈的头狼用丰富的技巧接连撂倒了意欲挑战的儿子,招招狠辣,次次见血。他眼中皇子们意图争夺的并不是储位,而是他坐下的皇座。胤禩也并不是他出类拔萃的皇子,而是觊觎他皇座,分化臣子的政敌。

皇八子胤禩的下场和历史上重合了,而从头至尾,无人在齐东珠面前提过半分皇帝意欲让满朝文武举荐太子之事。似乎是有人有意无意地将她与朝中之事隔绝开来,而她竟成了最后一个知道她养大的狗子遭殃的人。

她感到愤怒、无力和忧虑。她清澈的鹿瞳里有清晰可见的痛苦,而那差一点儿就让胤禛改悔,让他放弃一些永远不能得见天日的计划。

“没事儿了,嬷嬷。胤禩不会有事的,昨儿兄弟们商量了,明儿个大家便一道去乾清宫为八弟求情。他没有谋害太子之心,皇阿玛总会查清楚的。”

齐东珠说不出话儿。她摸着二十多岁的胤禛的脑袋,各种心酸只汇成了一句:“好好儿保护自己。”

胤禛倏忽抬起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其中的晶亮过于不合时宜了,但那没什么要紧的。他那颗永远空洞着、算计着的心被齐东珠短短几个字填满,获得了短暂且宝贵的平和。

瞧,总有人会无条件爱着他的。就算盲目爱着胤禩的人更多又怎样,至少在齐东珠身上,他们得到的爱是平等的。

他所做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保护好齐东珠,保护好他们这个家。

次日,乾清宫里又出了新的闹剧。为保胤禩,诸位皇子长跪不起,十四皇子胤祯御前狂言,直道要与八哥同生共死,若是皇阿玛执迷不悟,处置八哥,他定然血溅乾清宫,以死为八哥鸣冤。

九阿哥胤禟拿出见血封喉的毒药,直言若八哥身死,绝不独活于世。

康熙面色涨红,暴怒抽刀,就要劈砍跪在殿中的十四阿哥,让他现在就血溅乾清宫。五阿哥伸手拦住刀刃,被割了一手的血,九阿哥胤禟抱住康熙的双腿不肯松手,被扔了刀子的康熙甩了两个巴掌。

胤禛跪下全皇父息怒,说自己作为胤祯的亲兄长,教导无方,让他狂悖至此。康熙最终罚胤祯二十廷杖,又下令将诸位与胤禩勾结的阿哥索拿菜市口,观妖道张明德被千刀万剐。

等齐东珠得到消息,当即白了脸,和宝珠一道疾驰至菜市口。到了菜市口的时候,齐东珠只见到满目的鲜血,她飞奔过去,生平头一回儿粗鲁地推开拦路的侍卫,将几个狗子搂进怀里。

萨摩耶用雪白但染了灰尘,显得有些脏兮兮的脑袋抵着齐东珠的胳膊,耳尖儿簌簌发抖,一脸阴沉的比格不多时也将下巴搭在了齐东珠的肩膀上。面如菜色的柯基扭扭捏捏地缩在了几位哥哥身后,阿拉斯加早就闭着眼睛,对身旁的动静不闻不问。

只有挨了二十杖,后背都渗血的德牧仍然面色不变地站在原处观刑。

齐东珠难得态度强硬起来。她将狗子们搂进怀里,落下几滴泪,而后毅然抽出了一把刀,走向了菜市口中正在受刑,血肉模糊却还存有一口气的人。

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犯下什么罪责,但这并不重要了。这场康熙用来震慑皇子和百官的血腥戏码该结束了,她或许懂的太晚,做的太少,但她至少还有人性。

血腥味儿和臭气让她想吐,她身后被束缚的狗子们传来惊诧慌乱的喊声,小狸花儿来拦她,却被她推开了。她走到只剩下一口气,在剧痛之中喘息挣扎的人面前,将手中的刀锋精准地插入他的心脏。

结束了。她手中的钢刀落地,转身面对她狼狈的“幼崽”们,吐出两个坚定的字:“回家。”

紫禁城门口儿,齐东珠看到了康熙的銮驾,但她对此置之不理。兀自带着小狸花儿向景仁宫走去。直至此刻,她仍然感到头晕目眩,她方才握刀的手指仍然在簌簌发抖,但是她心中没有悔意。

她杀了人,双手染上了血色,但她不后悔。无论是作为一个母亲,还是作为一个不愿沉溺于违背人性场景的人。

她回到景仁宫里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宫女进来点亮了烛火,闪烁的灯光里,奴才的身影无声地游弋。齐东珠搭在桌上的手突然被包裹住,她没有抬头,只是垂首看着放在博古架上的一只细长的瓷瓶。

那只瓷瓶通体霜白,其上有梅花状的粉色细纹,是佟佳氏生前就放在哪儿的。佟佳氏离开后,齐东珠入主景仁宫,博古架上的摆件儿从没有换过。此刻她看着那只细长的瓷瓶,无端想起了佟佳氏临终前病骨支离的苍白手腕儿。

每个人,无论是聪明还是笨拙,都难免会生出不切实际的憧憬。紫禁城的繁花迷眼,康熙也过于擅长操纵人心——当他的凤目注视着你,对你纵容无限的时候,你是无暇去嗅闻他藏在阴影之中的血腥气的。

或许也不只是康熙如此。齐东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只是康熙会如此。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已经长大成人的狗子,日日陪伴在她身边儿的小狸花儿,惠妃、双姐、甚至婢女、奴才。每一个围绕在她身边儿的人都细细祛除了他们身上违和的气味儿,心照不宣地掩盖住一切让她不愉或者担忧的蛛丝马迹。她突然发现景仁宫成了自己的金笼,而她的幼崽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彩衣娱亲的戏码。

越是温暖的,越是要人性命。

她轻轻晃了晃脑袋,本来难以自控的泪腺此刻却是干涸的。她开口问道:“如今,皇上满意了吗?”

满意觊觎那个位置的皇子被恐吓搓磨,满意后宫嫔妃被卫双姐遭受的侮辱骇得战战兢兢,满意年迈的皇帝保全了他的威严,即便失去了最满意的儿子,仍然还有一群如履薄冰的皇子皇女侍奉左右吗?

康熙已然从奴才口中知道齐东珠今日亲自动手,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只剩一口气的张明德。他久违地感到愧疚,感到心脏再度被揪紧,他握着齐东珠的手,心里知道这双手本该从来不染一滴鲜血。紫禁城里最善良的嫔妃,百姓交口称赞的活菩萨,他因一己私心禁锢在身边儿数十年的一轮月。

“东珠,东珠。”他低声唤着齐东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想要让她那颗触不可及的心脏回暖:“有些事朕做得太不体面,你怨恨朕,朕不怪你。你给朕一个补偿的机会,可好?”

齐东珠不能说不好。她没资格替那些真正承受了伤害的人讨要华而不实的尊严,她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了一会儿,又落回了她失温的躯壳:

“皇上究竟为何这样做呢?朝堂上的事,皇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双姐独居永寿宫这些年,她没有打扰任何人。皇上即便对胤禩起了疑心,也不该侮辱他的母亲。”

康熙握着齐东珠手指的手一紧,过了一会儿,他沙哑而突兀地笑了一瞬,说道:“东珠,胤礽死了,朕夜夜梦魇,丝毫不得安寝。朕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预感到,朕没有几年好活了。可胤礽是怎么死的呢?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在乎,朕的儿子们,没有一个人在乎他们的兄弟是如何死的。”

“胤禩…胤禩,他是朕的儿子里最出众的一个,无人能望其项背。朕竟然不知,在朕稳坐江山数十年,斗鳌拜、平三藩,诛杀葛尔丹之后,在朝中仍有皇太子的时候,朝中官员心里想的竟然是胤禩,只及弱冠几年,不曾临朝监国几回的胤禩!”

“乌拉那拉氏、佟佳氏、还有你,你们将他养得太好了,他眼里已经没了朕这个皇阿玛,他眼里没有天子,没有太子,没有朝纲伦常——东珠,那个位置很高,但只容得下一个人。胤禩或许没有犯错,但他的出身就是错。朕不该有这样的皇子,今后再也不会了。”

齐东珠此刻抬起眼,灯火葳蕤之下,她看到康熙眼里的血丝,突然看清了他的底色——苍老、狠戾、残忍。

年迈的头狼被新长成的狼冒犯,他选择撕咬和反击。

齐东珠的心突然清明了几分,她已经身在局中了,即便她的幼崽有意无意地将她保护得再好,她仍然处在了这个位置,退无可退。她也张开手指,回握住康熙的手,任由手指上不存在的粘腻血液蔓延开来: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幼崽,皇上也不行。胤禩没有错,他不该为皇上的惶恐报偿,双姐更不该为皇上的口不择言蒙受冤屈。”

康熙感受到她回握的力度,倾身抱住了齐东珠。两人的气息交融,过了片刻,康熙方才开口道:“卫氏下月晋为良妃,岁末雪冷,卫氏出殡,你可为她送葬,天下之大,从此没有卫双姐这个人了。”

齐东珠蓦然睁开鹿瞳,心下有种果然如此的慨叹。她知道这是皇帝所说的补偿,放卫双姐出宫,是对她的交代,也是对卫双姐的。可她却仍然觉得冷。

这一场猝不及防的博弈,以头狼姿态狼狈的胜利告终。幼狼失去了生母,背负着使生母受辱的恶名,舔舐着伤口,而年迈的头狼延续了他说一不二的统治。

而齐东珠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呢?如果她此刻还没有意识到康熙和她的幼崽们之前针对她的欺瞒,以保护为名的隔绝,她就愚蠢得无可救药了。她只是不明白,为何康熙在此刻选择坦诚,撕开所有的假面,露出他的衰弱和狼狈,也袒露出他对着亲生儿子露出的獠牙。

“皇上还要我做什么呢?”她轻声问道,而康熙像是立刻明白了她话中含义,苦笑道:“卫氏之事,纵然你觉得朕有错,但朕作为一国之君,是不会心生愧疚的。朕只对不住你,东珠,朕老了,当不了万岁的人君,在朕最后的年岁里,朕要护住你。你觉得朕没有体面也罢,残忍无度也罢,那个位置只有一个人可以触及,在朕有生之年,绝不允许第二个人染指。而朝堂之上风云变幻,你要懂得自保。”

“朕吓着你了,是朕有错,东珠。”

齐东珠再度闭上了双眸,康熙的示弱和歉意让她麻木,可她知道,无论康熙是否真的觉得自己有错,他都不会改。父食子,子杀父,这是父权社会亘古不变的主题。齐东珠即便看得明白以胤禩的品行绝无杀兄弑父之心,也无法半分说服康熙去相信他爪牙逐渐锋利的儿子。

他们终究身处天家,本就是无可挽回的死局。

岁末,卫双姐沉疴复发。窗外飘着大雪,从宗人府被放出来的胤禩在永寿宫的院子里长跪不起,雪落满了他的肩头。

齐东珠心如刀绞,她祈求地望着脸色苍白但眼瞳明亮的双姐,再次开口劝道:“你不能这样折磨孩子…他是你的亲生骨血,你不能这样瞒着他,这太残忍了。我求求你,双姐…我求求你。”

卫双姐倾身抱住她,拍抚着齐东珠的背脊,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虚弱道:“他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了,东珠,这一点儿你要想明白。他如今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再不可肖想那个位置。皇上能给我这样的恩典,就是为了让我以死断了他的念想——东珠,一个母妃被皇帝辱骂致死的皇子,永远不可能成为新的太子,更不可能成为新的皇上。就这样吧,东珠,他长大了,该学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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