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温度将莫隗峰包围起来的时候,恍如五年前的噩梦再一次重现。那本应是他的大喜之日,他本该和桃泱组成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幸福地生活,可如今,他没有一刻安宁,蜂群永远如影随形,他连想静下来思念桃泱的片刻都得不到,他没有一天不惶恐,害怕自己想不起桃泱的样子,这一点让他无法忍受,于是他终于不堪忍受。五年过去了,他其实早就意识到桃泱已经不在人世,只是一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罢了。
他也一直无从得知那一晚桃泱遭遇了什么,他不断为当日自己留下桃泱一个人在新房里而感到后悔,他后来才知道桃李绝不会善待桃泱,她只会令桃泱痛苦,只可惜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不然他应该可以再早一点下去陪桃泱。
尽管身体承受着烈火灼烧的痛苦,可莫隗峰却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他闭上眼睛,开始尽情想念桃泱,想念他们曾经开心快乐的日子,这一刻痛苦仿佛消失了,他的身心皆被桃泱占得满满的,他不畏惧烈火,也不畏惧死亡,唯一畏惧的是再也找不到桃泱,他明明答应过她一辈子都不分开,可是却食言了,他们已经分开了整整五年,这五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在期盼着这一刻的到来,他要去寻找桃泱,无论上天还是入地,他都要找到她!
烟气直逼入鼻间和咽喉,呼吸愈发困难,意识逐渐模糊,很快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莫隗峰整个精神都松了,他觉得自己不会再醒来。
可是不知经过了多久,意识在模模糊糊中逐渐清醒过来,莫隗峰能感知到烟气已不在周遭,灼热感也不再包围,他所在之处异常安静,“嗡嗡”声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静让他一时欣喜,觉得总算脱离人世,只是不知为何依然无法动弹,他想这可能是自己初次脱离身体的缘故,他默默等待能自如行动的那一刻的到来,可惜事与愿违,他等来的却是人与人的对话声:
“他醒了?”
“应该有些醒了,但还不曾完全清醒。”
“那就再等一等,不急于一时。”
什么不急于一时?他到底身在何处?这两人是谁?莫隗峰有些茫然地想,他试图睁开眼睛,却觉得十分疲惫,这一下也令他失望透顶,如同一盆凉水浇在头上,因为他很快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仍然存在的事实,若是连身体都还在,那么他的灵魂又怎么可能自如离开?于是他也不再好奇,睁不开就睁不开吧,他自己都不愿醒来,又何必关心是否有人在等待。
之后是无与伦比的安静,人声消失后,再也没有一丁点的声音出现过,静得令他有些心惊的同时,脑子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忽而他疑惑到底是什么人将自己带离了小木屋?忽而他又想到无论是谁救了自己,都不可能动摇自己求死的念头,没有人能够阻止自己去找桃泱;忽而他又想那些蜂,桃李死了,它们是会更自由,还是会因为群龙无首而变得无措?尽管他与蜂群朝夕相处过,但他到底不是蜂,又哪里真的会知道它们从此之以后的需求。很多事一旦发生改变,就再也回不到从前,这一点他最是清楚,
脑中乱成了一团,思来想去,反而让他的意识更为清醒,莫隗峰缓缓睁开眼睛,算是真正转醒了。
眼睛睁开了,所见是一片昏暗,隐约知道自己身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但是由于有厚厚的帘子遮盖,莫隗峰一时看不清屋内的情形,便也无从做出更多的判断,只得作罢。他本想等待先前对话的二人再度出现,可是左等右等,屋外仍是安静得要命,一点人声都不存在,使得莫隗峰忍不住要开始怀疑那时的人声到底有没有出现过,说不定那是他自己迷迷糊糊的时候所产生的幻觉,但自己身在他处必然不假,就算是幻觉,也一定是有人将他带离了小木屋,所以还是得等着。等待中他的好奇心才升了起来,想去寻桃泱是一回事,现实情况是另外一回事,是他亲手点燃了桃李,在她身上放了一把火,然后亲眼看着她越烧越旺,但他来不及目睹那具尸首变为灰烬,就已经被烟熏得呼吸困难,神智混沌,继而失去意识。如今,他在陌生之地醒来,悲怆愤恨焦急的情绪暂时消退,好奇和疑惑理所当然地取而代之,一点不受控制地牢牢霸占了他的脑海。
又等了好一阵,莫隗峰其实有些焦躁了,但他五年都忍下来了,短短一日半日自是不在话下,于是他尽可能按捺住心中焦灼,闭目放松,继续等待下去。
等待如同煎熬,时间的流逝只慢不快,莫隗峰开始尝试动动手指,扭扭脖子,初醒之时身体的知觉并不明显,现下或许是随着脑袋清醒的缘故,知觉也在逐渐恢复,不过恢复了也不顶用,只因浑身酸软无力的感觉愈发清晰,他勉强能动的地方只有脖子和手腕,连条腿都伸不起来,这绝对不是被烟熏了之后的症状,更像是被下了迷药一样,只是这一次并不令他感到惊慌,也许是经历过一回,也有可能是此刻他身处之地给他的感觉异常平和,虽然安静得不像话,可是这份安静却没有丝毫诡异之感,心惊只是心惊,半点都不曾心慌,便是最好的证明。
在几番焦灼和不住按捺的交替下,莫隗峰终于等来了脚步声,他猛地睁开眼睛,有些期待地竖起耳朵聆听,同时满怀紧张,须臾,脚步声越渐接近门口,然后停下,这才让莫隗峰松了一口气。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了,莫隗峰微微扭过头,就见来人提着一盏灯缓缓走来,屋内因此而亮堂了几分,但因角度所限,莫隗峰也只是看了个大概,果然是一间极宽敞的屋子。很快来人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那是一个相当年轻的人,年龄恐怕尚不出二十,他的衣着不甚华丽却不失精致,俊秀温和的模样竟有几分眼熟,莫隗峰再定睛一看,这不正是前日登上平逢山的人吗?怎么是他?他到底是什么人?
来人正是观言。他脚步轻轻的,但是在如此安静的环境里依然显得清晰无比,他来到莫隗峰躺的席边,兀自坐下,将灯盏和手上的托盘放置一边,便对上了莫隗峰的视线:“你醒了,感觉如何?”
莫隗峰开了口:“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他的声音离开了“嗡嗡”声的干扰,依旧是“沙沙”的,因为他曾经被烟熏坏了嗓子,这回又遭受一次,只觉得嗓子里像是有利刃在不断摩擦似的,疼得十分厉害。
“先喝口水。”观言不急着回答,而是将水杯递了过去,并将莫隗峰扶起来道。
莫隗峰渴得厉害,接过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将水喝个精光,观言见状,又从壶里给他倒了一杯。
等莫隗峰三杯水下去后,观言才道:“我叫观言,是楚国神仕,之前上山寻山神,昨日又恰巧得知五年前的旧事,本想再上山找你,哪知山脚下忽然起了大火,因缘际会之下,便将你带回此处。”
莫隗峰并不清楚“神仕”是什么,但对方自报了姓名,还说得知了五年前的旧事,这样一来,他的身份显然也被对方所知晓,最初被以为的“平逢山山神骄虫之首”自是不攻自破,不过这并不重要,那副怪模样说自己是人才奇怪,只是尽管没有了蜂群覆身,他曾在火中走过一遭,模样也绝对正常不到哪里去,倒是眼前这个年轻人面不改色,似是完全不觉得他有什么异常反令莫隗峰较为吃惊。
“既是因缘际会,那我也无从责怪,观公子可知我原本是打算与那恶人同归于尽的?”莫隗峰不由长叹一声道。
观言一愣,顿时摇头道:“这个……观言不知。”乍听对方这么说,观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误打误撞救了本想求死的人,这就压根算不上什么恩情了,虽说本来也没打算以“恩情”来说事,可难免有一种坏了人家大事的感觉。
“也罢,这是我的私事,观公子毕竟是好意,兴许是运道不佳,两次该死都没死成,恐怕是天意如此。”莫隗峰淡淡道。
观言对于安慰人家想死没死成的情况毫无经验,又不能就这样跳过,更不能说不着边际的话,只得道:“运势有盛衰,总会好的。”
莫隗峰心中郁气自是深重,闻言忍不住道:“已经糟糕到不能再糟了,再不好也只能算作是好罢了。”
观言无言以对,毕竟莫隗峰失去妻子,被火烧伤,还有硕大野蜂聚集的蜂群覆满全身,为此他远离世人避居山中整整五年,最后想死却死不成,这都不是“糟糕”能形容的了,简直是无比悲惨的经历。观言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唤起他的求生欲,事实上,是活下去还是不愿活,都不能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他代替不了莫隗峰继续活下去,所以也没有劝说他做任何决定的立场。
莫隗峰当然不是针对观言,见观言半晌无言,便又道:“无论如何,观公子总算是救了我,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莫隗峰能够办到的,尽管开口,就算是我还观公子这份情,否则我会觉得事情没有做完,平白留一份人情在这世上。”
这话分明表示出他并未放弃求死之心,实际上这份人情他也可以不还,但莫隗峰既然这样说,反而显示出他颇为正直的为人,观言本也不强求这个,不过莫隗峰自己都说了,他也就顺水推舟地道:“倒不需要做什么,只是有两件事,一者希望能得到你的指教,一者则想要了解更多的情况。”
“哪两件?”莫隗峰也不多言,只问。
观言道:“一是养蜂,二是有蟜氏。”
莫隗峰闻言干脆地道:“养蜂很简单,我将方法说于你听就是,但有蟜氏是何方人士?我不曾听过。”
观言却道:“有蟜氏对你来说可能陌生了一些,但若说‘桃李’,你必然清楚。”
莫隗峰一怔道:“桃李?她不是桃泱的表妹吗?”
“正是因为对她的来历有所怀疑,才要问清楚。”观言向他解释:“有蟜氏是以‘蜂’为神的古老氏族,善长养蜂之术,而他们这一族诞生之所,便是平逢山。”
此话一出,莫隗峰再次愣怔,桃李是有蟜氏一族族人,那桃泱呢?桃泱又是什么人?他与桃泱自小相识,一直觉得桃泱就是村里的人,可到头来却发现兴许桃泱另有身世,自己作为她的未婚夫却从不知晓,这算什么呢?一时间,莫隗峰觉得原来没有最糟,还有更糟,他不禁哭笑不得,又茫然无措。
“若是能够得到更多的细节,我们就能查明桃李真正的身份,不知你是否愿意帮助我们?”观言又问。
莫隗峰半晌无言,好一会儿才点头:“好,我会将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们。”
命运的玩笑原来从无尽头,事到如今,莫隗峰也不愿多想了,天意安排他被人救下,若然又被救他的人点破桃泱的真实身份,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他知道该去哪里寻找桃泱,至于知道后他还会不会去寻找,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尽管心中藏了一辈子的深情,可若是其中出现了隐瞒和欺骗,深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这就连莫隗峰自己都不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