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千句还在黑板上刷刷写着,楚半阳坐在座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等到他写完了,嘱咐了一句:“方余,你告诉一下大家,今晚的作业改了。” “好嘞!”方余应道。 楚千句点头,准备出去教室。 “楚千句!”楚半阳喊了一声。 楚千句回头看他:“这位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 楚半阳和他对视了好几秒种。 他最终摇头:“没有,我没有问题。” “行,”楚千句说,“要是有问题随时来我的办公室找我。我办公室改了,在308。” 说完带着历史课本,匆匆出了教室,融入了无数鬼怪之中。 他走之后,楚半阳是肉眼可见的心神不宁。 路迎酒问:“你怎么……” “我没事。”楚半阳猛地站起,“我去宿舍那边看看,按照我统计的频率,又该死人了。” 这话刚说完,他站在原地不动,足足有五六秒。 竟然是又走神了。 “你到底怎么了?”路迎酒看向他,“一见到楚千句,整个人都跟失了魂一样。” “我没有,是你想多了。”楚半阳说,一如既往地口是心非。 路迎酒用指骨敲敲他的桌面:“你就骗鬼去吧。怎么样,第二名,我们单独聊聊天?” 楚半阳的脸色一沉,对“第二名”这个称呼再度表示了抗议。 路迎酒却打定主意要问个明白了。 倒不是他一定要八卦楚半阳的过去,而是涉及楚千句,涉及诅咒,他总是要弄清楚的。 他跟醋闲低声说了句,我很快回来,然后率先出门。 在他身后,楚半阳满脸写着不高兴和别扭,但最后还是起身,跟上了他的步伐。 两人一路走上了天台。 天台的视野开阔。孝广市的空气质量好,晴空澄澈,黄昏浓艳,都是极其好的风景。 他们站在围栏处。 路迎酒是懒懒散散,保持了一贯的慵懒感,仿佛一只靠在围栏上晒太阳的猫。 而楚半阳挺直着腰背,头发被梳理得很好,衬衣没半点褶皱,随时随地保持着良好的形象。 实际上,楚半阳也并非自律到连半点松懈都没有,毕竟不是冷冰冰的机器,做不到永远完美。只是在路迎酒面前,他总是下意识维持着最好的形象,好像这样就能在别的方面,压过路迎酒一头。 现在也不例外。 路迎酒靠着栏杆,边看远处的风景边说:“你和楚千句,是怎么认识的?” 楚半阳沉默了一会,才回答道:“以前,我跟着他学过一段时间的驱鬼术,尤其是在请神那个方面。” 他的语速很慢,似乎是在思考措词,并不想全盘托出。 他不是一个那么容易敞开心扉的人,也并不坦诚。 他继续说:“楚千句是不喜欢教人驱鬼术的。我是他唯一一个教过的人。” 路迎酒明白了: 楚半阳天赋异禀,楚家再怎么样,都要把他硬塞给楚千句去教教。 “然后就没什么了,”楚半阳讲,“我跟着他学了三年,之后他就自己出去闯荡了,去了林田村,也来了这所中学,干了很多不同的事情。我断断续续和他联系过,也没多少,再之后孔雀神失去了理智,楚千句为了阻拦它而死。” “哦,”路迎酒点头,“原来是这样。” 他单手撑着栏杆,轻轻一跳,就坐上去了。白衬衣在晚风中作响,衣角被染上了橙红的光。 楚半阳看着他,默默无言,心中却波涛翻涌。 和路迎酒猜测的一样,他没有把所有的故事讲出。 时隔多年,他再见到楚千句,诸多的情感涌上心头,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和楚千句的故事,要从他小时候讲起。 以楚半阳的驱鬼天赋来说,祖祖辈辈三代无人能与他相比。他具有一切天才该有的特质,理解、接受能力强,懂得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刚识字那会,已经捧着大部头的鬼怪图鉴在看。 本来有着这样的资质,他哪怕不努力,都能混得有头有脸。 更何况他从小要强,别人拿了80分,他一定要90和100;别人花3小时训练,他就要花5小时;别人接了两个委托,他就逼迫自己接四五个委托,总之要压过其他人一头。 同龄人太菜了,不够他打。 楚半阳不满足与他们对比,更要与其他的祖辈相比较。 就比如说,楚家的前家主楚游。 楚游天赋高,楚半阳把他之前的功绩拿出来看了一遍。 然后他用略微稚嫩的笔迹,一笔一划,在笔记本上写出了一张清单,贴在床头。 楚游13岁时,去哪里哪里做了几个委托,他也要做更多的委托。 楚游14岁时,请神已经达到了一个怎么样的水平,他也要达到并且超越。 楚游做过什么,他都要一一挑战。 …… 他的床头还有很多其他人的事迹,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签,每一个都是他的假想敌。 每天早上7点的闹钟一响,楚半阳准时睁开眼睛,快速浏览一遍整面墙,立马困意全无。 这种要强远超于其他人,完美主义更是刻到了骨子里。 别人看着都觉得楚半阳活得很累,什么都要做到巅峰,根本没有休闲的时间,跟个机器一样连轴转。 但楚半阳乐在其中。 对他来说,人生像是一列轰轰烈烈的火车,必须准点到站,准点出发,然后沿路超过所有人。他非常享受,每一步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 他的巅峰计划一直进行得很成功,结果在楚千句身上,栽了个跟头。 见面的第一天,他在楚千句面前请了神。 孔雀降临到他身上,周围是纷飞的蓝绿色羽毛,华丽至极,汹涌的力量在他身上涌动。 他本来是对自己的水平很有自信的。 可是楚千句坐在桌前,瞥了他一眼过后,低头喝了口茶,冷冰冰甩过来两个字:“完全不对,再回去练吧。” 楚少爷心高气傲,从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当即心里憋屈得要死,对楚千句更是不忿。 但他这种性格,好就好在是能虚心学习的。他为了提升自己,哪怕是看不爽楚千句,该学的还是很认真。 然而学得越多,他就越发清晰地认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即便楚千句没有前世的记忆,天分也不会被磨灭。 别人看来,楚半阳是天才,已经足够优秀。 只有楚半阳自己知道,天才之间也是有着差距的。如果他被称作天才,那么楚千句就是旷世奇才,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超越。 无数个夜晚,他在自己的小书房里,一遍遍看楚千句以前到底做过什么事情。 楚千句消灭了恶鬼,楚千句收服了大妖,楚千句改进了哪张符纸…… 楚千句做了什么研究,楚千句有了什么新的请神思路,楚千句去了什么地方寻求灵感…… 楚半阳暗戳戳地朝着他的方向努力。 结果,都比不过对方。 ——回想起来,他对楚千句的敌意,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这点。 楚千句和楚家说好,只带楚半阳三年。 楚半阳本来以为,他们的师徒关系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结束。 楚千句对他这个便宜徒弟不冷不热,毫无感情,而他也没法得偿所愿,永远成了一个心结。 此时,站在学校的天台,楚半阳还能想起当时的不甘。 又酸又涩又苦。 像是酸柠檬汁,滴进去冷掉的苦咖啡。 他垂了垂眼睛。 再抬眼,看着坐在栏杆上的路迎酒时,他的神情柔软了些许。 周围安静,这是个能让人安心下来的场地,极其适合倾吐过去。 ……或许,说出来也没什么吧。楚半阳这样想,像是终于把一层外壳剥下。 他突然说:“在楚千句快要走的那一年,他带我去过一次楚家的拜祭。” “拜祭?”路迎酒愣了一下,“你是说,供奉天道的仪式吗?” “对,”楚半阳点头道,“因为是和张家一起举办的,人数很多,一般只有成人才去,但是那年他破例把我带进去了。” 那时,楚千句站在镜子前,仔细整理自己的西装。 背后有点细碎的动静,他一回头,就看见年少的楚半阳在后头看着他。 楚半阳刚在音乐厅表演完钢琴,也是穿着一身小西装。 “……怎么。”楚千句继续对着镜子整理,语气淡淡的,“你也想去?” “没有。”楚半阳傲娇道,“我不想去。” 殊不知他满脸写着“我好想去看看!”,根本瞒不住任何人。 楚千句系完领带,回头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楚半阳不情愿,但还是昂首挺胸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