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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燃香(二)

第44章 燃香(二)

“停车!”

缰绳一拉,马车很快停在了二人面前。

韩光擡眼去瞧,见到车帘处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一时喜出望外。

“虞姑娘!你怎么来这了?”

他欣喜问道。

虞行烟颔首微笑,“处理了些急事。”她的眼神落在二人身上,似在疑惑:你们怎么也来了此处?

陆霁读懂了她的眼神,并未回答,只垂眸看她一眼:“雨下得大,你快些回宫吧。”

身子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檐下空间狭小,虞行烟进来后,更显逼仄。一股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自身前传来,无孔不入地挤占着陆霁的鼻腔,让他浑身僵直。

他暗自屏息,不再看她。

虞行烟微扬脖颈,打量着他。

在车上她看得粗略,待离得近了,她才注意到面前男子的半个身子都被雨淋湿了。水迹一团团地在他衣上晕开,流下蜿蜒的水痕。

陆霁向来在她心中是个性情内敛又极为强大的男子,可此刻,落在她眼里的他,竟多了几分罕见的脆弱和孤寂。

虞行烟一时竟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的视线自他微湿的鬓发,滚动着水珠的长睫上一寸寸往下,落在了他苍白的唇上。

她并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只柔声道:“这雨还要下几个时辰,殿下和我一同回吧。车厢宽敞,四个人也是能容得下的。”

陆霁拒绝的话正要吐出,身侧的韩光偏在此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陆霁神色一滞。

见几人目光都朝自己而来,韩光面上带了些歉意:“没控制——”馀下的“住”字尚未出口,便淹没在一连串的喷嚏中。

“韩侍卫这是冷着了。快些上车去吧。”绿翘立在车旁,关心道。

她记挂着韩光之前对她的照顾,见他面色苍白,神情憔悴,不免有些心疼。

这天变得极快,谁知道他们淋了多久的雨了?

陆霁的目光落在韩光身上,思虑片刻,应了虞行烟的话。

来的时候是两人,返程时,车厢内已坐了四人。

因陆霁丶韩光淋了雨,虞行烟便将车帘放下,又递给二人两件厚衣。

“虞姑娘的东西比之前齐全了不少。”

韩光缓过神来,见她变戏法似的从车顶部拿出各种小物件,有些吃惊。

虞行烟展颜一笑,“吃一堑,长一智。我可不愿再穿着湿衣入睡了。”

上次在洞穴内避难,几人身上带的东西极少。除打火石,水囊和一些干硬的点心外,再无他物。

他们虽然点了火,又支起架子去烤,可山洞里头潮气重,外衣贴在肉上,仍是不舒服。

有了这样一回教训,虞行烟之后出行,想得便细致多了。不仅备了取暖的衣物,还留下了十数种常见草药,饱腹感极强的肉干以及几十样耐储存的各样小点心。

考虑到饮水不便,虞行烟特意准备了几包能净化水质的草木灰。

主打的就是个有备无患。

眼下,这些东西都被她收在了上头的隔板和座位下头的柜中。

陆霁的视线在她脸上掠过,见到她有些小得意的表情时,眸中也显出笑来。

提及半月前的惊险经历,韩光和绿翘皆感慨颇多。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着当初的种种艰辛,讲得眉飞色舞。

明明过去没多久,可说起几人之前逃难的旧事,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谈笑声中,回宫的路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行驶到了宫门口。

几人刚下车,脸上尚带着笑意时,几个太监忽然自前方而来,见到他们后,先是面色一喜,而后迅速变了神色,急声道:“两位主子,出事了!”

雪晴宫内,跪了一地的人。

伺候的宫女丶太监皆把身子弯成虾状,不敢擡头。

重重帷幕掩映的锦榻上,一个姿容秀丽的女子眼睛紧闭,双手置于腹上。

若不是她喉中偶尔会逸出几声呼痛的闷哼,外人只以为她定是做了什么香甜的美梦。

无人敢说话,殿内是一片令人心惊的死寂。

忍冬忍着惧意,不知是第几次回道:“陛下,娘娘午睡后便是这样了。奴婢也不知道她为何迟迟不醒。”

见男人的靴子微动,她怕得声音都哆嗦起来,“娘娘先前还是正常的。晌午的家宴后,她说自己有些乏了,奴婢便伺候她安寝。奴婢在外头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听见她唤我们几个,便近前去看。结果便发现贵妃她陷入了昏迷。”

说到这儿,她已带上了些哭腔。

明明之前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成了这样?

忍冬的眼睛慢慢模糊起来。

陆玄璟面容已透出股铁青色,他沈沈呼出一口气,转头问殿里最后头跪着的几个太医:“你们可有瞧出什么眉目?”

几人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面上的惶惶。

“陛下,臣,臣诊不出来。”

为首的太医令深深顿首,挫败回道。

自一刻钟前接到贵妃娘娘无故昏迷的消息后,他们便惧怕起来。

陛下爱重贵妃尤甚,平日里哪怕贵妃有个头疼脑热,陛下便心情郁郁。这回贵妃昏迷,自是震怒非常。

来的路上,几人便有了不详的预感,待入殿亲自诊断后,只觉心头一片冰凉。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脉象。似有还无,有时会猛跳数下,有时竟渺若一线,像是生机断绝般。

能进太医院的,都是当世有名的杏林高手,可面对如此怪疾,皆束手无策。

陆玄璟恍若未闻,指腹轻触榻上女子的乌发,轻声道:“姮儿!快醒来!莫要捉弄朕了!朕经不起你这般的玩笑。”

“快醒!”

虞姮双眸微阖,似是不曾听到他的话。除了时不时呼几声痛后,没有任何反应。

陆玄璟注视着她的面容,神色逐渐悲凉。

“你是不是怨朕,所以才不肯醒来?”他的声音轻若呢喃。他俯在女子耳边,惨然一笑:“当年你恨我逼迫于你,宁愿绝食也不愿入宫。如今竟又使出这样的招数,应是生了朕的气吧。”

“姮儿,便是朕有天大的错处,你也不能这样!朕这么多年对你的好,你感受不到么?为何对我这般残忍!”

他狠砸了一下床头,眼睛变得猩红起来。

无数前尘往事,浮上心头。

当年花朝节花朝节惊鸿一瞥,他对她一见倾心。

花车上的美人似月神下凡,又似花神现世,回眸一笑间,他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此后他脑海中便有了一道倩影。

知悉她的身份后,陆玄璟一度很是惊喜:她竟是虞伯延的妹妹。

虞伯延为人耿介,是他最为信赖的臣子,心上人是他至亲,他更觉缘分奥妙。

试探询问后,一向待自己极为恭敬的虞伯延竟冷脸拒绝了他的旨意,道:妹妹顽劣,性情粗陋,只愿做乡间的闲云野鹤,不愿入宫为妃!

陆玄璟当时便面色不虞。

在前朝,他征战四方,平定天下,人人赞他为尧舜现世。

在后宫,无数新粉佳丽终日讨好于他,盼望承接帝王雨露。

唯有这小女子,还有他的家人,竟拒绝了这莫大的殊荣。

他嗤笑他们不识擡举,虽气愤,却不曾失了理智,暗道:天下美人多的是。他哪会在一个人身上失了心神!

之后他便装作无事发生,每日上朝,批奏折,和众臣议事。

只是不知怎地,见到那些向他献媚的美人后,他竟失了兴致,觉得她们不知何时竟变得令他厌烦起来。

那日,他例行去皇后宫中,听她说起母后的生辰,心思一动。

他想让所有满足条件的女子进宫觐见。

迎着皇后探究的视线,他头一次感到心虚。

他待皇后虽无多少情分,可她毕竟跟自己多年,又诞下一双儿女,到底和旁人不一样。皇后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可她什么也没有说,认真操办起贺辰来。

他记得那是个晴天。

繁星犹在闪烁时,他便醒了。

躺在明黄的帐中,他只觉浑身鼓胀,四肢都有了麻意。三十年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勉强稳住心神,按下心头激动,和往常一样处理政事。

外人只觉他勤勉,唯有伺候他的太监知道他那天心神不定地看了无数次天色。

终于,宴席开了。

他瞧见了自己想念了很久的人儿。

她穿了件不起眼的衣服,显然不愿招眼。可她不知道,即使她脂粉未施,衣裳素净,落在她眼里,也如明珠生晕,皓质无双。

他怕对方注意到自己的视线,不敢直直望她,只偶尔往她的方向投去一瞥。

女宴过了半个时辰,身边的太监回禀道:番邦的使臣来了,正在前殿候着,希望能见他一面。

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去了前头。

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使臣时,他脑海中记得的只有她凝眉,微笑,持筷品食的种种情态,脸上也不自觉带上笑来。

使臣只以为自己所言让这位大魏皇帝极为开怀,激动不已,在他耳边说了无数的吉祥话。

宴席正酣时,身边一个小太监近得身前,悄声道:他看见虞家三姑娘和四王前后离开了。

小太监以为两人有奸情,怕闹出丑闻,故急忙向他禀告。

他心下焦急,撇下一众宾客,由小太监领着,一路沿他们的路线疾奔。

他从未跑得那般快过。

到一处宫门前,他听见里面传来争执时,心头猛跳,直接一脚踹开房门。

见到里面的一幕,他目眦欲裂:男人正撕扯着虞姮的衣服,欲行不轨之事!

他一脚将他踢晕,奔至她面前,扶起她的身子。

虞姮见他来了,心头一松,颤着声音道:她中了药,请将她置于冷水中浸泡便好。

他本欲吩咐太监依此行事,可见到面前女子默默含情的眼,竟鬼神神差地改了主意。

一夜鸳梦。

醒来后,他心旷神怡,只觉此生都未如此舒畅过。一擡头却瞥见她满眼冰冷的望着自己,说出的话比冬日的冰还要伤人。

她希望他能当什么都没发生。

陆玄璟气笑了。

他乃大魏天子,何曾被人这般嫌弃过?

他当时应下,背地里却让礼部备下了封妃的旨意,只等十天后打她个措手不及。

令他意外的是,虞姮比她想得还要烈性!她宁愿绝食而死,也不愿入宫。

消息传来,他在勤政殿里坐了一天,朝外头放出假消息:他不会强迫她。背地里却暗自搜寻着虞氏众人的一些事迹。

她大哥虞伯延清廉无垢,二哥虞仲洵却不是个完人。在冀州为官时,他错判了两桩案子,让苦主家财尽失。

这事可大可小,如何评判,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以此事威胁,又将她从前结交的好友身份一一抖落出来,果然见她变了脸色。

她之前行走江湖,结识了不少绿林之人,身上或多或小地有些问题。他若有心探寻,他们免不了进牢狱受苦。

话密传至虞姮耳边,她果然放弃挣扎,乖巧地进了宫。

他以为来日方长,总能暖了她的心。却不料先是羲儿出生后夭折,后是她因生产亏了身子,再难有孕。

那时心痛,前言万语难以描述其一。

他并非有多么喜欢孩子,只是他固执地觉得:有了孩子,虞姮便能待自己好些。哪怕是一点点,就足够了。

孰料有些人竟容不下她,指责她是妖妃,用极恶毒的语言诅咒她。

陆玄璟只觉五脏六腑皆是汹涌的杀意。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种种酷刑之下,再无人提出异议。

此后,他便和她这么过着。有时虞姮会和他撒娇卖乖,哄他开心;有时她冷面以对,不说一言;有时她会柔声唤自己三郎,似是有情。

陆玄璟不想知道她待自己的真实想法。

那不重要,只要她一直在自己身边,便足够了。巍峨深宫,有她陪伴,他也不觉得有多么无趣了。

只是,他没想到,不过是一个下午未见,她竟躺在床上,人事未知,任凭自己如何唤她,也不曾睁开双眼。

他心如死灰。

虞行烟进来的时候,刚好听见男人几欲嗜血的声音:“来人!把他们拉下去!即刻处死!”

她和陆霁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眸中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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