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古堂外。
沈继祖掀开帘子,钻出轿中,稳稳当当的坐下,面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这顿早饭吃的不多,有些食不知味,但到了他这个位置,想吃羊杂,还没有必要一定要到韩相公府上,昔年靖康南渡的手艺人,可不仅此一名。
名声如此大的缘故,无非是借了半分韩相公的威名罢了。
轿子行至清河坊,马上便至御史台,沈继祖忽然笑了笑,此番一早过来,目的倒也差不多达到。
一则,是为了探明京相公的病情,虽说眼下韩相公大权独揽,左相之位名不副实,但那确确实实还是位高权重,若是京相公病去,这左相之位,必然是多方角力的目标,自己不敢奢望宰辅之位,能在这次混乱中,取得一点先机,踏出一步,那便够了。
看韩相公的反应,此番,京相公应当是时日无多。
再有,这印花之法,惊才艳艳,可临安有才华之人太多,韩相公又是个赏识才华之人,若是提拔入临安,自己这边该是有些难做,不是嫉贤妒能,而是少年郎需要多加打磨才是,眼下韩相公的信重,还不能落到旁人身上,这个机会,旁人把握不住,须得自己来。
于是,他见韩侂胄似乎是为了京镗有些感怀,刻意提及刁珣的年纪,堪堪二十岁,应当能在韩相公的心里埋下一颗钉子。
想来,等会的都堂之内,该有一场好戏才是。
......
阅古堂内。
“去,查一下这个吉水知县的情况,姓刁?本相似乎有点印象。”
韩侂胄坐在做工精致的红木扶手椅上,啜了一口清茶,放下杯子,没回头的说了句。
“喏!”
身后传来沉稳却音量不大的应答声。
对于沈继祖这个人,韩侂胄自认为还是有着了解,昔年主动替自己干活,足够精明,但小聪明有些多了,一大早来寻自己,自然不是为了这羊杂,他沈某人如今官至监察御史,还缺不了这一口。
或是打探京仲远的身体情况,这左相的位置,倒是炙手可热。
不过么,这事也能理解,朝廷之上,除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不想更进一步,他对此是乐见其成,敢做事总比庸庸碌碌来的好。
自古成大事,靠一个人是极难,需有帮手才是。
临安城内,每天不都是些这样争权夺利的腌臜事情么,韩侂胄早就已经习惯,倒是这吉州小事,让他起了点兴致,能让堂堂监察御史来给自己提醒。
并没有等上太久,关于这吉水知县的简要案卷就有了。
【刁珣,字光斗,衢州人士,庆元五年二甲进士,庆元六年六月知吉水】
韩侂胄皱起眉头,愈发觉得这个人眼熟,到底这上了年纪,容易忘事。
只是,这去岁的二甲进士,怎么会知吉州一县之地,这吉州谈不上穷山恶水,只是也算偏僻,按照官家的旨意,应出任两使职官才是,或者靠近临安的上县县令。
“这名字本相听着有些熟悉。”
“好教相公知道,此人去岁涉科举舞弊一案,为同窗呼号奔走,在临安闹出来不小的动静。”
“哦……”
韩侂胄微微颔首,面上不显,心下却是了然。
原来是此人。
庆元五年的科举弊案,知晓内情的人,都晓得纯属乌龙,或者说,有心人的设计。
昔年赵汝愚以宗室居相位,于理不合,于社稷不利,加上其人尊崇道学,可恨道学之人,只知清议,整天空谈,无奈,为了大宋社稷,自己只得罢相以及驱逐道学人士,在朝堂之上掀起风浪,斥道学为“伪学”。
好在官家是个明事理的,下诏订立伪学逆党籍,名列党籍者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罚,或是丢官去职,或是遭到贬斥,如此,朝野上下,焕然一新,尽是务实之人。
只是世上最不缺少的就是聪明人,去岁科举考试,放榜当日,临安城内,骤起谣言,说头甲当中有涉及伪学者。
因党禁的缘故,凡与伪学有关系的人,不许担任官职或参加科举考试,如今竟然有伪学者,敢科举还名列头甲?
这是在打朝廷的脸面!
甚至有昔日伪学者暗中推波助澜,等着看笑话,韩侂胄至今还记得当日自己的勃然大怒,认为这是有人在挑衅,动用了不少人力调查此事,结果却是滑稽。
所谓的和伪学者有关联,并非在科举考试中涉及义理,仅仅是在与友人的信件来往中稍微涉及一些义理,即儒家的四书五经。
这结果,当真不知所谓,试问朝廷上下,除去恩荫和胥吏转任的官员,谁不是自小苦读经义?
私人信件中引用,很是寻常。
此事自然极为明显,有人想搅乱局势,从中获利,盯着的,便是这头甲的位置,更让人不齿的是,友人出卖。
既然真相查明,那日的临安,倒是流了不少血。
韩侂胄一念及此,嘴角仍然露出冷笑,借自己的刀,就要看握不握得住。
想到这里,他对刁珣此人的印象,稍微清晰了些,舞弊案的谣言本不涉及他,只是因为同窗好友遭受诬陷,甚至入狱了几日,他多方奔走,似乎冲撞了自己的轿子,险些被护卫斩杀当场。
呵。
或者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日自己的脸色大概也难看了些,一个二甲进士,就这样被安排到了吉州小县,这帮人,倒是会看脸色行事。
韩侂胄不禁摇了摇头,心知此事倒也难免,就是这黑锅,似乎是得背下了。
“说起这刁珣,还有件趣事。”
房间里面继续传来声音。
“哦?”
“且说来听听。”
韩侂胄一奇,这少年郎倒是有点本事,能够招惹是非。
不过,庸人想有点动静都难。
“放榜当日,他便被榜下捉婿,对方是甘泉坊的富户,然而,舞弊案发后,旁人尚且避之不及,这刁光斗竟然敢牵涉其中,加上捉婿乃是应急之策,还未纳采,隔日便被这富户借故推脱。”
“呵。”
韩侂胄闻言,却是开怀大笑,没想到还有此等事情。
“如此说来,本相还得赔他一个美娇娘了......”
多日以来,因为京仲远病重的愁绪,似乎在这一刻消散不少。
只是片刻,他便止住笑意,摇了摇头,略微睁大双眼“此印花之策,着实不凡,若真的是个可造之材,赔他一个美娇娘又如何?”
......
半个时辰后。
临安都堂,此处乃是朝廷诸位相公处理公事的场所,颇为高大宽敞。
靖康之后,朝廷仓促南渡,临安城中并无足够的房屋用于各衙门的官员们处理公事,便用佛堂改建而来。
韩侂胄姗姗来迟,只是一进门便先声夺人,淡淡说道。
“何相公,听说吉州有疏奏来?”
声音并不大,只是无人敢于忽略。
一名姿容俊朗的美须中年男人站起身来,应道“确实如此。”
说罢,从桌案上拿过一张帖子。
能出现在都堂的官员,皆不一般,此人乃是何澹,任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即为当朝副相。
他已经很习惯如今这番场景,韩相公大权独揽,他即便为副相,大事上也只能顺从对方的意见,就是不知道,这吉州事,怎的就引起了这位的关注,须知,韩相公近些年来是眼观天下,何曾垂下眉头,看向这一州之地。
韩侂胄接过帖子,缓缓踱着步子来到自己的位置边坐下,随即慢慢翻阅起来。
倒是和沈继祖那厮说的一般无二,盐匪事,以及印花之策,至于什么胥吏转任为官,主簿贪赃枉法,根本不值得他抬起眉头。
“何相公,你有什么看法?”韩侂胄很是直接,简单看了一眼后,他从疏奏之上,能清晰感觉到丁常任对刁珣这个小小知县的推崇,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希望朝廷人尽其才,建议迁转为京官。
同时,他忽然明白过来,今早沈继祖来特意寻他的意思,便是这刁珣真是人才难得,若是自己荐举其为京官,难免会影响对他沈继祖的信重。
这沈继祖虽说聪明,就是这心胸实在算不得宽广,只是忠心可嘉,无法斥责,这人,到底都是有私心。
韩侂胄微微皱起眉头,还妄图用年岁来往自己心里扎刺,倒是让他失望了,就因为时不我待,如此,才需要更多可用的人。
“我与谢相公刚刚倒是简单议了一下。”何澹察觉到韩侂胄脸上的不愉,愈发谨慎起来,实际上这等小事哪里用的着两个相公商议,只是自己看到印花之策,一时没忍住发生惊声,让右相谢深甫注意到,这才简单说了两句。
眼下既然韩相公对此事颇为关注,不知道是好是坏,只得将谢深甫一并拖下水。
“既如此,谢相公,何相公,不妨眼下就议定此事。”韩侂胄笑了笑,至于他们两个人之前商量的什么结果,视若无睹。
澹答应的很痛快,有什么想法你韩少傅决定就好,自己就不多言语。
同时,另外一处位置上,面容板正,着长翅帽以及紫袍官服,颇具古君子之风的男子淡淡应了声,他便是当朝右相,谢深甫。
他放下手里的毛笔,抬起头,眼神清明,并没有做太多的思考,说道。
“这剿匪既然已成,有两船私盐以及首级,知县刁珣以及主簿杨守春,当有大功。”
何澹微微颔首,只是心里觉得无趣,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就谢深甫能一本正经的讲出来。
韩侂胄自然也没有意见,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捧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谢深甫见两人都没有表达出想法,便继续道“再有,这杨守春身死于剿匪之中,其功不可抹杀,但吉州知州丁常任称其欺上瞒下,贪赃枉法,当有其事,如此罪大恶极,实难饶恕,本相的意思是,功过不能相抵,只是其人已经身死,便自罢了,若有子,不得恩荫为官。”
实际上,这亦是较为严厉的惩罚,须知,人死如灯灭,有功无可依附,便如朝露,转瞬就做无用,且其子不得恩荫为官,就是说,除非科举有成,这家道该从此中落。
“理当如此。”何澹表示同意,他算是瞧了出来,这韩相公就是为了这印花之策而来,于是简单直接往下面环节而去。
“这其三,吉水知县所献印花之策,堪为良策,粗粗估算,若是推广开来,可为朝廷稳定增加岁入一百万贯以上,此功堪为卓绝。”
谢深甫说到此,神色忽然抖擞起来,这朝廷上下,需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有此良策,已然能大大缓解眼下的窘迫。
“哦?”韩侂胄这时却放下茶杯,抬起眼皮,淡淡说道“既如此,这吉水知县该如何酬功?”
何澹小心的看了两眼,没有说话,眼下情况不明,还是莫要招惹是非为好。
“本相认为,此人才华出众,且于财税一事颇有见地,宰邑一县或是大材小用,何不迁转入京,可为户部员外郎。”
谢深甫却是无所顾忌,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位居宰辅,为官家选拔人才亦是职责所在。
“这样说来......”韩侂胄的语气稍稍低沉,反问道“谢相公有意荐举这刁珣为户外员外郎?”
只是没等谢深甫回答,他便自顾自的笑着继续道。
“说起来,本相倒是和吉水知县有点缘分,去岁科举舞弊案,这少年郎刚中举便一时意气,冲撞本相的轿子,临安倒是有不少人知晓。”
何澹心头一跳,此话的意思是,这人该是和韩相公不对付?
于是他眉头一挑,肃然道“此人知吉水才还不到半年,就这样迁转入京,于制不合,且在地方多加磨勘才是,贸然出任京官,恐骄纵为祸。”
谢深甫没有说话,良久,方才抬起头,暗自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此人的确得罪了韩相公,还是有人想做这小知县的荐举之人,只是,他都知道,刚刚自己所说的想法,怕是达不成了,争执亦是无用,于是直接放弃。
“何相公所言极是,本相有欠考虑。”
韩侂胄见状,微微颔首,这朝堂之上,该当自己说了算。
只是,这荐举之恩,不可让与他人,眼下既然谢深甫说了迁转临安任户部员外郎,他却要反其道而行之。
且在地方磨勘,所谓玉不琢不成器。
若成器,到那时自己再拉上一把,于是韩侂胄淡淡说道。
“此人剿盐匪有所心得,且长于财税,本相认为,可遣其任江南西路转运判官,提举常平茶盐司,如今虔州(赣州)一地盐匪不绝,盐务总该有人处理才是。”
谢深甫略一思索,却是很快就表示同意。
“韩相公深思熟虑,本相认为可行。”
心下的疑虑更重,这转运判官往常由一州通判充任,如此迁转,同样算的上超擢,这韩相公看样子并非厌恶此人。
只是眼下考虑再多亦是无用,他说起最后一件事,至于这胥吏转任为官,根本就不在商议范围内,照准便是。
“至于吉州知州丁常任言说自己被下官蒙骗,同样有失职责,请求辞官。”
“呵,这事该由官家来处置。”
韩侂胄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留下一句话,便出了都堂。
倒是让何澹有些尴尬,似是自己猜错了韩相公的想法,且从别的地方弥补。
“谢相公,至于这刁珣的寄禄官阶......”
......
五日后。
秋日阳光正好,和风畅畅,天边卷着些许的残云,一如淡蓝釉瓷上的白色花纹。
甘泉坊内的一处三进大宅。
廊亭处,立着一名少女,上着淡青色纱罗,下身则是红色的缎裙,白皙的俏脸,远山黛眉,姿容妍丽,隐约有着羞涩,耳垂染上些许红霞,泛出桃花般的粉嫩之色。
只是因为在临安城中,小规模流传一首诗来。
【秋至皆零落,凌波独吐红。
托根方得所,未肯即随风。】
倒是有名家点评,此诗放在寻常时候,却也算不得出挑,但在如今尽唱长短句的时候,虽然朴实无华,但也难得。
只是......
少女叹了一口气,尽管当日自己努力,但仍旧没有改变父亲的主意。
如今,只盼郎君一切都好。
良久才抬起头时,却不想,隐约看见远处空中飘落下纸钱,恍若冬日雪花。
八月十四,当朝左相,京镗,于家中病逝。
.......
而远隔千里之外的吉水。
县城外。
不知名的野山处。
刁珣领着宋泽以及王五,站在一处新坟旁,同样看着被大风吹起的纸钱,卷入林中。
好似真的冥冥之中有人收取。
只是,在场三人都知道,人死如灯灭,唯有静默无声,只做缅怀。
对于宋泽而言,感触更深,翌日便是中秋,好友已逝,更无团圆。
昔年京镗曾作词
明月四时好,何事喜中秋。
瑶台宝鉴,宜挂玉宇最高头。
放出白毫千丈,散作太虚一色,万象入吾眸。
星斗避光彩,风露助清幽。
等闲来,天一角,岁三周。
东奔西走,在处依旧若从游。
照我尊前只影,催我镜中华发,蟾兔漫悠悠。
连璧有佳客,乘兴且登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