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
“怎么还没走?”
张哥看见站在大门发呆的东仔。
“家属不是说八点还要过来么?”
东仔说。
“八点,现在才六点。先回去休息吧,一起走回去不?”
张哥关上大门问。
“嗯。”
两人走在路上。
街口的侧边就是医院职工的宿舍。
福州是个生活节奏很慢的城市,也就晚上会看到不少人出来走动。
“怎么样,今天看完这些有什么想法?”
张哥插着兜,突然对东仔问。
“不知道。”
他如实回答。
张哥听的诧异,有些没想到的提了下眉继续走着。
“有点没想到杀人犯离自己这么近,我过去从来没遇到这样的事情。”
东仔摇摇头说。
当他早上看书时候,离太平间就一百五十米的门诊楼那人被铁棍打死。
“习惯就好了,以后你转正了这样事情很多的。”
张哥听到这句话,说不出的淡然。
“你说是什么样的仇恨,会恨的把人活活打死,没一点犹豫。”
东仔不理解道。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发生这样的事情,别说你,我们都改变不了,发生这样的事情。”
张哥想了想对他说。
“你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好了,我也没说那个杀人犯多残忍,可能人家真的是精神有问题发病了,然后清醒过来就自首了,很多事情你只要看着就行,不用你下结论,你不是警察。”
“所以这女的就活该被打死么,人家只是来医院体检而已。”
东仔对他问。
“那没办法啊,她也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个神经病。说不定这两人认识呢,杀人那个可能情绪上来了,你知道我在太平间上班这么多年,遇到多少个情绪冲动死掉的么。也不是说他们没错,不过那个情绪上来了,他们没办法思考的。”
张哥解释。
“所以跟畜生差不多。”
东仔思考着,他知道张哥说的情绪愤怒到极点,人是已经不会思考了。但在他看来,那跟动物没什么区别。
“哎,也不是那么说,每个人都会冲动的。”
张哥看着他说。
“我知道你可能还在对这个女的遭遇感到特别不公平,但现实就是这样,你不用想这些没必要的,做好自己就行。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的事情,你能怎么办。”
“你只需要做你该做的,不用多想。接体时候你在那逞强,在别人看来会说我们太平间不专业的,你知不知道。”
张哥走在前头。
“所以你拉那个帘,让整个抢救室的人看见她被人打死的样子。又翻开被子,让人知道她没穿衣服对吧。”
东仔对他问。
“这我有什么办法,这是公司要求的所有步骤。我也想她能穿上衣服,谁想看她光着身子,人家抢救室都是这样把衣服剪开,我们是按着公司要求专业的去做。”
张哥回头对他解释。
“我觉得这一点都不专业。”
东仔冷笑摇摇头。
“你们零零后懂的太少了。”
张哥对他说。
“一起吃饭不?”
两人坐在大排档里吃饭,夜里这地方并不热闹。
“我知道你今天看到这些会很难受,但没办法的,我们这些人也是这样过来的,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
吃饭完,两人走回小区。
“你以后会看到更多比这还惨的事情,你知道我干了七年在这遇到最让我忘不掉的一件事是什么么?”
张哥对东仔说。
两人走进菜市场里,一股干料味和鱼档的腥味飘来。
“也没多久,18年的事情了。”
他回忆道。
“就一对父子,那男的当时结婚,老婆生出这个小孩,然后就跟别人跑了。就这小孩从小就没有妈妈,是和他爸两个人一起生活长大的。”
“他爸爸在工地上班,供儿子读高中。我记得这小孩读书还特别好,然后这男的那天在工地上面摔下来,给送到医院就救不了了。”
“他儿子那天是一个人到太平间,就到我们地下室那里见他爸。还是读书在晚修时候,别人打电话叫他过来。”
“那小孩当时跟你们差不多大,也就十六七岁。一个人走来太平间,拿着他爸死亡证明,给他爸处理后事。”
“我干了这么多年,这件事情是最深刻的,其他什么像今天的凶杀还是什么,我都接触过,但只有这件事,那个小孩来太平间特别礼貌成熟。那个画面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张哥告诉东仔。
“你说你知道这些后又能怎么办呢,你没办法改变的。”
他说的多么无情,像大风刮过,夜以继日,我们不过是只能折腰的野草。
到了八点。
逝者的弟弟来了,跪在太平间下面,校领导扶着他。
“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家属整个脸发红,跪在姐姐的冰棺面前大喊。
他大哭大吼,无力躺在地上,又爬起来情绪激动踢着周围的东西,校领导都连忙拦住。
所有人看着他发狂模样。
“呜呜,姐姐,姐姐。”
当东仔打开裹尸袋,看到满脸血的遗体。
他跪在那啜泣。
“你说他会不会把我们太平间砸了等等。”
东仔回到办公室,看见正式工他们在聊天。
吴哥笑着说。
“砸呗,反正是公司的东西又不是我的东西。”
陈哥在一旁笑道。
“你不回去休息么,都这么晚了。”
吴哥见着东仔问,他是实习生五点后就不用理太平间的事情了。
“学东西,回去也没事做。”
东仔回答。
他不想回去休息,因为一躺下就会想。
那天很忙,非常忙。
等这具遗体的家属走完,那些校领导还在外面打电话。
ICU来了一单。
吴哥和张哥在病床周围忙活,打开了放在担架车上的裹尸袋。
“你不怕么?”
站在后面发呆的东仔,眼前走来一个护士。
她带着口罩,全身严严实实。
眨巴着唯一露出来的大眼睛,她走前好奇问。
“不怕。”
东仔微笑道。
“我都怕死了。”
护士看了眼病床上的遗体。
“你多大?”
她对东仔问。
“你多大?”
东仔反问。
“我九五的,你肯定比我小。”
护士盯着他说。
“二十五..也没比我大多少啊。”
东仔内心算了算,对她笑着说。
“我都工作两年了,你现在还在实习吧。”
护士不服气的回答。
“那你几点下班?”
东仔见着张哥他们准备忙完了,想掏出手机,又想到张哥吃饭时候说工作要专业点。
还是算了,东仔问她。
“十二点,还有好久哦。”
护士看了眼墙上的屏幕回答。
“走吧。”
吴哥喊了声东仔,叫他离开。
东仔对护士挥了下手。
她站在那歪着头,也摇手回应。
这具遗体,经理说千万别跟家属太多交流,只要做好服务就行。
吴哥听到东仔说想上手,就让他跟着张哥上去了。
遗体的躯干多伤口和绷带,流大量黄水和血液,嘴唇结痂。
死相非常难看,背后的绷带取下来后,里面黄色的脓水混着血流出来。
侧身时候也会从嘴里流出稀黄的腹水。
入殓室飘着一股死人味,和遗体伤口溃烂的气味。
家属在一旁看着,哭的非常厉害。
经理说这群人里面有记者,和医院有纠纷,无论家属问什么都不要回答。
等忙完上去。
“这个怎么死的,有点恶心啊。”
吴哥在一旁都受不了问。
“这就恶心了?你问东仔,下午接的那个才受不了,整个后脑都空了你知道么,我摸的时候她后面的脑袋连骨头都没有,就剩个头皮,摸一把全是血。”
张哥说。
“诶,刚刚那个护士找你说什么?”
吴哥好奇看向东仔。
“没说什么。”
东仔笑着回答。
“那女的也是骚,都没理她,自己走过来聊天。”
张哥调侃道。
“本来是要她微信的,但感觉在做事就没要了。主要怕你们说。”
东仔想了想回答。
“直接要嘛,关我什么事,我说你干嘛,没事,大胆点。”
吴哥拍了拍他肩。
“你们这些零零后,这么没胆。我要年轻点就上去要了。”
张哥叹口气。
“我他妈还不是怕你叼我。”
东仔看向他说。
“关我什么事,那女的又不是找我聊天,你现在上去找她可以。”
张哥示意叫他回去ICU找人家要。
“你们聊了什么?”
吴哥奸笑道。
“没什么,问了她几点下班。”
东仔想了想。
“等下带人家去吃宵夜?”
吴哥露出男生才懂的表情问。
“算了。”
东仔想完回答。
“下次去ICU还能遇见再说吧。”
他看向窗外道。
早过了十二点,这时都已经临近一点了。
准备回去睡觉,又来单。
接一位九十三岁的老人家。
东仔看了死亡卡,上面写了个多处脏器衰竭。
“他这是寿终正寝对吧?”
东仔问向旁边值班的两个医生。
“对,他这个算是寿终正寝。”
医生想了想回答。
家属是逝者的两个儿子,五六十来岁。
十分礼貌,对年轻的几人都连忙点点头。
不差钱,入殓选了最贵的。
做服务时候,经理走来说家属想帮忙做下入殓。
参与下,送自己父亲最后一程。
接体时候,东仔跟家属聊天。
得知他们母亲很早过世了,只剩这个父亲。
在他们年纪,似乎知道离别是迟早的事情,并没有大哭大悲。
“老人家走的很安详,寿终正寝。”
东仔带着口罩对他们说。
“谢谢,谢谢。”
两人连忙笑着回答。
说实话,这是东仔唯一见过没病死的遗体。
真的很安详,死相真的看上去,就像是个睡着的老人。
似乎在告诉,自己走时并没有特别痛苦。
遗体的脚底死皮很多,后背大面积溃烂破皮,脸部紫黑色的尸斑明显。
东仔观察了这么多遗体,他不知道是不是老人都这样,还是老人死前会如此。
就是身上一层全是白花花的,发硬的死皮。
像一小块一小块的鳞片。
躯干很少,四肢尤其是小腿会特别多。
在给遗体穿衣时候,经理叫来了家属。
张哥示意让他们系上衣服的纽扣。
“从下往上系,步步高升。”
东仔想了想对两人提醒。
“哦哦,好好。”
家属点点头照做。
张哥见着东仔又做出跟公司要求的步骤不同,他刚要开口。
想了想,对东仔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凌晨两点。
终于忙完了。
东仔谢绝吴哥载他回去,独自走在路上。
街道宵凉,没有一处人影。
他思考着今天的遭遇,和来太平间后看到的所有画面。
脑海里响起张哥傍晚说的话。
不知为何。
东仔想起自己过去写的那本小说。
里面描述配角秦扶苏的一句话。
他曾经来过,一样体验千山万水人情冷暖
他死了。
人们却觉得,扶苏只是千年前虚幻的传说。
在菜市场,两人走回宿舍。
他跟在张哥背后。
东仔看向路边的每一个人,他们平凡安稳的活着藏匿在各处,如此拥挤。
如果告诉他们。
有个人给打死了,就在不远处。
被实心铁棍活活打死。
后脑壳都碎了,满脸狰狞的血。
如果告诉他们。
鼓楼那有个流浪汉。他给公交车撞死。变成了身家百万的死人。躺在冰棺后才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告诉他们说。
有两个相依为命的父子,父亲在工地上摔死。读高中的儿子一人来太平间处理后事,只剩他一个人了。
没人会相信的。
东仔看着那些眼神冷漠的人群。
东仔多么想告诉他们。
可没人相信。
当我叙述出来后。
只是因为他们没看见。
所以认为我看到的都是虚造。
藏匿的他们
会相信海有尽头
没有汹涌
天亦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