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 清晨的第一缕光划破天际,如同天堑将远处的火烧云揉进晨光。
凌晨五点半,天亮了。
许婠从一排排吊唁厅走过去, 对于大多数逝者的家人来说,死亡不是终点。喜丧离世的老人儿孙成群, 有人忙着跟殡导师对流程,有人在吊唁厅接待亲友,一切只是忙碌的开始。
但即便如此,周围依旧是沉默的。
火化需要排队, 从一间间笔直并列的吊唁厅走过, 只有邹瑶一家人所在的那间人数零星可数。
没有异常。
内饰布置各异的吊唁厅一眼就能望到底,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日子戴口罩。
许婠边走边试着代入口罩男的角色。
殡仪馆聚集了各式各样的家庭, 中年离世的男人有子女亲朋相伴,故去的老人也积攒了大半辈子的人脉亲友。四周是沉默又热闹的, 一眼望去几乎很少在遗像上看到年轻人的面容。
除了葛东,故去的一溜烟儿的人里, 用身着西服的单人结婚照当遗像的只有他一个。
仿佛连遗像都在诉说,这是一场突然降临的灾难。
再也没有比这里情感对比更强烈的地方。
所以他会在哪儿
吊唁厅外是零散分布的松柏树,间距得宜的松柏树花坛和地面规划的停车线相互配合。从斜远处看交错叠嶂, 将停车位的车辆规划得齐齐整整。
这不是可以藏人的好位置。虽然除了死去的牛建平,只有她知道对口罩男的存在。但从她两次预测到的未来就看得出来, 那是个恶趣味浓厚又胆小的男人。即便是在没有牛建平存在的灵堂,对方也没有摘下遮蔽面容的口罩。
谨慎又胆小
他不会傻乎乎地站在几乎一眼就能看清所有布局的地面停车场。
这个时间点的停车场没有别的车进来,一眼望去依旧是许婠下车时数过的那几辆。大抵是郊区的火葬场本就属于蓉城,零星停好的几辆车都是蓉城本地的车牌号。
会在车里吗
火葬场外的交通并不便利,毕竟几乎没人会坐着公交把骨灰带回家。如果是乘坐出租车,似乎更惹眼。他那样谨慎的人, 每多接触一个人,就是多留下一份线索。
他也许会自己开车
许婠的猜测有理有据,正如她所猜想的那样,覃安是开车来的。
他家里最不缺的就是车,出行、代步、社交场合,各种价位、对应场合能开的车都有。
车窗上贴了单向透视膜,从外面看不见里面,车里的人却能看清许婠的一举一动。
真有意思。
覃安对邹瑶一家的情况门儿清,自然也知道葛东的遗体会在这里火化。他没有傻乎乎地跟踪着车队过来,而是早就提前蹲守在这里。因此,自然对许婠的举动清清楚楚。
他看不透她,她似乎是和那个警察一起来参加葛东葬礼的。但她却没有下车和葛东的家人打招呼,反倒是像个游客在火葬场参观起来。
火葬场、参观这是一对光组合起来就觉得离奇的词。没有人会有这种古怪的癖好,覃安觉得许婠很有意思,她似乎在找什么人。
他不是很确定。要不要下车打招呼呢
车外的女人走得更近了,高扬的马尾和她冷峭的面容组合在一起,让他莫名想起他曾在赛场远处观看她比赛时的场景。
干净利落,又张扬锐气。这样的人,如果被踩进尘埃里,一定更有趣。
可惜不能轻易碰。
他遗憾地想。却又在女人再近一步时想,打个招呼也是可以的吧。
以为彻底安全的猎物还不知道猎人已经到来
覃安的手落在按动车窗的按钮上。她并不认识他,也许会把他当作一个偶然碰见的陌生人。
“哗”
车窗随着按钮按下,缓慢地往下滑落。
然而也是这时,车窗外不远处的女人被人拍了下肩膀。
“要火化了,你要过去吗”余时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许婠转身回头,思绪转换间,果断道“去。”也许口罩男会在那里。
女人径直转身离开,覃安抬了下眼,目送着许婠的背影,车窗又缓缓升了起来。
一个小时的排队,依照时间终于排到了葛东。
葛东的遗像是邹瑶捧着出来的。余时年应该已经跟她提过牛建平的事,女人的眼里多了坚定少了迷茫。
这个点进行火化的人并不少,一波家属目送完亲人火化完毕,另一波又掐着点进去。
许婠一直没有上前,余时年默不作声地陪她站在能看见火化室内的位置,气氛显得有些低迷。
“大概十一岁的时候,徐婠就成了孤儿”
姜茂的话冷不丁地从记忆的角落冒了出来。
十一岁
“许婠的父母早逝。她没能在被家人爱护的环境下成长,已经是一种遗憾”
余时年没见过十一岁时的许婠,但他想,不管是许婠还是徐婠,在独自一人面对这样的场景时,心里翻涌的情绪大概无人能真正体会。
很多时候“感同身受”几个字并不能真正地感同身受。
余时年的眉细微地蹙成一团,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牛建平的事,我跟邹瑶提过一些。”
邹瑶始终不愿相信爆炸是由剃须刀老化引起的事故,余时年是在后来才反应过来,对方那般固执,与其说是不愿相信,倒不如说是那样的原因对邹瑶来说太过残忍。
她心里是否曾认为挚爱是因她所失余时年不得而知。
“也许这样的结果对她来说不算坏事。”至少因为牛建平的存在,邹瑶心里能好过一些。
虽然余时年知道,他心里这种想法不过是饮鸩止渴,并不正确。
“你说的也没错。”许婠突然接话。
“”余时年还没反应过来。
“对于有些人来说,活着需要一个目标,也需要一些期盼。”许婠说,又皱眉扫了余时年一眼,“你干嘛这样看我”一副她好像需要人安慰的表情
许婠觉得莫名,心底却隐隐有个声音在说
但她不需要。
她不会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没什么。”余时年摸了下鼻子,哀乐恰好在这时戛然而止。
“走吧,火化需要时间,大概等一个小时才能取骨灰。你要不先去车上眯一会儿”
许婠的目光似无意的从余时年的身上扫过“嗯。”
六点过的早晨已经亮如白昼,许婠和余时年并肩而行。车就停在火葬场规划的地面停车线内,走过去只需要两分钟,很方便。
这个点已经有车队出发,花坛种着的松柏树枝繁叶茂,从远处看,影影绰绰能看见陆陆续续离开的车影。
那个人也没有去火化室。是她估算错误,还是对方早就如她预测到的未来那般,已经在葛东家的老宅,等待验收成果。
停车场到了,余时年的车就在面前。许婠上车的动作却突然一顿,她侧身回头。
“怎么了”余时年问。
他隐约感觉到许婠的情绪不对,似乎在防备什么。
“没什么。”许婠摇头,“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
凌晨四点过到火葬场,依照她家到这里的距离,差不多两点过就得出门。说没休息好是轻的,她是压根没睡。当然,余时年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他还得绕路来接许婠,再加上伤还没好,只不过他比许婠会照顾自己,昨天出院回家后一口气睡到了凌晨一点。
“我带了牛奶和面包,将就吃一口”
“嗯。”
许婠坐进副驾驶,按下车窗。
很奇怪,她总感觉有人在看着她。
许婠的感觉没有错,覃安一直在不远处的车上看她。
之前派来跟踪许婠的人早在牛建平去名泽酒店犯案的时候,就被覃安撤了。
她最近好像跟那个警察走得过于近。覃安不想横生枝节,这才撤了跟踪许婠的人。
但时间来到今天,牛建平的死并没有让覃安舒心多少。江丽娟和池袅袅那边的案子都失败了。他心情不虞,迫切地想做点舒心事。只不过这个舒心事来之前是欣赏邹瑶一家的痛苦,来之后却被许婠转移了注意力。
这实在是个有意思的女人。
难道她是察觉到最近有人跟踪她,她才这么敏感
不远处,正要拉开车门的女人骤然回头。她的视线穿过散落停放的车辆,要不是覃安车上贴的是单向膜,他险些以为自己已经被对方发现了。
这个许婠比他想象的还要敏锐,他从前竟然没有发现。
覃安笑着搓了下眉尾,他才剃了断眉。覃朝阳那个老头子看不惯他总出门戴着口罩,确切来说,对方对他的所有习惯都看不惯。
覃朝阳不喜欢他那些血腥暴力的游戏,也不喜欢他平时懒散的穿着。当然,覃朝阳更不会喜欢他张扬又锐利的断眉。
“你看看你这样像什么样子像管理公司的老板吗”
呸,什么破公司。不过是那两父子看不上才扔给他的玩意儿。说不定在他们眼里,那些所谓的公司连狗骨头都算不上。
覃安恶劣地想。
当然要朝着覃朝阳看不惯的方向发展。
覃安原本的面容带着一种柔和的混血感,眉骨比常人稍高却并不明显,现下眉眼间却因眉形的变化显得愈发锐利深邃。配上他一双薄唇,带着股莫名的痞气。
是那种一笑就让人觉得危险的男人。但男人身上洋溢着年轻的气息,和他透白的肤色一样张扬显眼。
越是危险越是招人。
他今天也没有戴口罩,路上偶然遇见的路人都难免多看他两眼。
覃安收回目光,车外的温度随着骤然亮起的天色开始逐渐攀升。坐在车里的许婠似乎吃完了早饭,开始躺在座位上假寐。不远处的车窗渐渐升起,覃安转回视线,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打。
“咔嗒,咔嗒”
早上七点半,仪仗队吹着哀乐把怀抱骨灰盒的邹瑶一家人目送上车。车子启动,余时年开车跟在出发的车队后面“再睡会,到了我叫你。”
“嗯。”
许婠迷糊地应了声。
她隐隐有种感觉,口罩男今天一定会来。
车子在高速路上行驶了一个小时,走到分岔口拐弯去了通往县城的马路。
虽说葛东的葬礼不会大操大办,但两边重要的亲戚至少得通知。老一辈对风俗习惯有种透着骨子里的重视,这注定是忙碌的一天。
余时年的车没有跟到最后,而是在距离葛家老宅的不远处就停了下来。
“他们今天应该会很忙。”言下之意是,可能顾不上他们。
余时年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因为受伤的原因,他暂时没办法自如地侧身,只能姿势别扭地扭头看向许婠,问“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来参加葛东的葬礼吗”
余时年比许婠以为的还要了解她。如果说在医院时,他因为许婠一句“算是朋友”,一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那么从她状似无意提起葛东的葬礼,再到今天一早她那句“随便逛逛”,余时年终于敏锐地回味过来。
他并不觉得许婠有什么特殊癖好,离谱到喜欢逛火葬场。相反,和许婠在遇见案情时地在意相比,她每一次的主动似乎都有自己的用意。
但牛建平已经死了,余时年这几天虽然在养伤,也没有错过案件的进度。
“等补充完所有的证据链,这个案子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曹启华昨天就跟他说了最近的案件进度。
虽说补充证据链也需要一个过程,但比起之前的情况,要好上太多。
所以到底是什么促成许婠反常的举动
她或许会因为案件的结束心有所感,但应该不至于到这个程度。
车里一时陷入静默,两人无声地对视,彼此都在权衡。
该信任他吗
她会愿意信任我吗
余时年看得出来,许婠心里有秘密,从她上车前突然地回头,她的心里似乎就藏着事。
“有水吗”余时年的疑问,被许婠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破。
车里的冷气流转,一切似乎回到了余时年提出疑问前。
“好像没了,我去后备箱看看。”
吧嗒
车门关了。
后视镜里,依稀可以看见男人走到了车后。
许婠动了动唇,那些因为余时年的话而奔涌的思绪又压了回去。
他实在太过敏锐,稍微一不留神就会露出马脚。但也因为敏锐,他的所有思考方向都围绕着“逻辑”一字。
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逻辑去解释。
咚咚
车窗被人敲了两下,许婠按下窗户。
“没了,我去看看哪里有卖的,你在车上等我。”
“好。”
许婠点头,直到目送余时年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拐角,才把车窗按了回去。
而紧接着“吧嗒”一声,车门又开了。这次下车的,却是许婠。
她一直觉得,逻辑尚不能解释的事情,唯有行动可以证明。,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