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笔,在一页轻薄的熟宣上写下簪花的楷字,眉眼沉静。
今日灯书两相关,总让人想起什么时候——
御驾而今在太液池。
既然柔妃不仁,那也别怪她小小地不义一下了。
第10章
簌簌回了趟月下阁,替孟绪拿了一只靠枕,便回到了仙都殿中,除此之外,什么地方也没去。
暗随了她一路的小太监回来后,就将她的行踪报给了尺素。
这倒教尺素纳罕起来,孟美人难道真的只是让丫鬟去拿个东西?
她坐在蕉廊下的鹅颈椅上,向偏阁看去,这是个能随时监看偏阁的位置。娘娘吩咐过,今日她手上别的事宜都可以放一放,只需盯着孟美人便足够。
尺素当然不敢懈怠。
且疑且怪之间,想起簌簌进偏阁时,怀中抱着的那顶丝锦缎面的软枕,尺素忍不住又嗤讽:“这孟美人还当真是娇贵,不过是坐上一天,竟离不得一个靠枕了。莫非是什么玉腰金臀,怕被咱们仙都殿的椅子磕着碰着不成。”
跟前的小太监附声道:“就是说,咱们仙都殿也不能连个靠枕都拿不出来,又何必非要跑这一趟。”
是,何必非要跑这一趟呢?
尺素总觉得自己想岔了什么,可任是想得头疼欲裂了,照旧想不明白。
不过她倒是终于明白,此前主子为何那般如临大敌了。轮到自个儿了,才发现面对这孟氏,当真是没法掉以轻心的。
偏阁内。
簌簌替孟绪调整好靠枕的位置,小声道:“奴婢让小禄子去送了。”
孟绪点头,顺道变了变提笔的姿势。簌簌去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然誊抄了数页书,这会儿将左手垫去了右边腕下,从悬肘改为枕腕,也好免教保持一个姿势久了手泛酸。
饮墨的毫尖再次划过纸面,碧松烟的味道郁弥一室。
“还是主子聪明,知道必定有人跟着奴婢。”
簌簌说着,拿起孟绪写好的那一沓纸翻看。
见上头是极为工秀的小楷,一笔一划无不工整仔细,登时却有些不平起来:“摆明了是想折腾您的手段,主子怎么还抄得这样一丝不苟?”
她噘着嘴道:“左右到了宵禁的时候,他们必定得放咱们走,还不如敷衍敷衍过去。再说您不都给陛下递消息了。”
孟绪顾不得抬头:“这是前朝顾甫之的山水志,确是失传已久的孤本了,多抄一份,它便多一份流传下去的可能,何乐而不为呢?”
笔下的弯勾却忽而一顿,洇开一个粗壮的墨点,她立即重新起笔,方道:“况且,你当着觉得,陛下会施以援手?”
说到这个,簌簌其实心里也没谱,毕竟主子入宫以来,同陛下也只见过一趟。
若说还有一星半点的底气,那也是全然出乎对自家主子的崇敬。至于主子究竟怎么盘算的,则一向是不求甚解。
因而这会儿她更加摸不着头脑:“那主子还费这么大劲?”
费那么大劲,交待了她好一通,教人还以为是所图甚大呢!
孟绪凉凉地抿唇:“虽不见得能脱身,也总会有些收效的。有人想让我不痛快,我又怎能让她痛快?”
说罢便继续专心誊录,运笔行云流水,一时室内只闻纸笔相接的沙沙声。
簌簌左看右看,看她却也不像是不痛快的样子,反而泰然若定,倒像有几分乐在其中。
四时亭中,萧无谏让人在石桌旁起了个炉子。
小红炉上摆一只紫砂的茶鼎,正烹一味雨前龙井。是今岁新绿的嫩芽,才进贡上来的,形如雀舌,茶香冷冽。于四下红红粉粉渡来的娇甜花气之中,独辟出一方清爽。
萧无谏不吝亲手斟茗:“尝尝。”
柔妃喝了一口便赞:“好茶。”
绿茶清苦,她素性其实不大喜爱,却还是与有荣焉地饮尽了。
望着空澄明亮的杯底,却有些欲言又止。
柔妃不说,萧无谏也不问。
又憋了好些功夫,似捱不住两相无言的寂静,柔妃终于试探着宛转道:“妾的祖父也喜欢品茶,可惜妾不大懂,总是牛嚼牡丹。但陛下亲自煮的茶,妾知道必是好的,不能白白受了。难得今日花光春色,容妾为陛下跳一支舞如何?”
萧无谏把玩着白釉质地的玲珑小盏,狭目犹自半低,“爱妃美意,却之不恭,准了。”
柔妃当即娇靥绽笑,拎裙起身。
她今日穿的虽非舞衣,好在春裳轻盈,也施展的开。
隋安眼观鼻鼻观心,吩咐周遭环立的随侍们旋身调了个头,背朝着里处。
主子可以有当众起舞的雅兴,做奴才的却不能真有那个胆子旁观。
只见柔妃走下阶来,一直走到百树千树的中央,在这逞娇斗艳的众芳之间,向君王拜下一个舞姬才会行的礼,娇媚风流。
萧无谏却眉头一皱。
隋安远立着,时时不忘鉴貌辨色,骤觉得陛下竟是有些不悦了,然而再欲悄自在那张温冷似玉的脸上寻迹,又不见什么异色。
再究看余光里正翩转起舞的柔妃,隋安不知怎的,想起个人来,心里咯噔一惊。
当年宫中最擅舞的娘娘,原本就是舞姬出身。
那位本是罪臣之后,早早就被充入教坊司,或许是常年练舞的缘故,养就了一身柔弱无骨的身段,那楚腰蛴领、那红袖招展的姿情,任是隋安,也要见之不忘。
后来被陛下纳为宫妃,更是荣宠不断,终于在一次御花园献舞过后,升为了善婕妤。
陛下曾笑称,善婕妤闺名中的善字,该是善歌善舞的善……
隋安有些出神,胳膊肘却不防被人轻撞了一下。
回头见是个眼生的小太监,微声训斥道:“冒冒失失地做什么,没见御驾在此?”
小禄子正是怕惊扰了御驾,故而不敢冒然出声,可在隋安身后半天,也没见他发现,无奈之下才伸了手。
这会儿忙把对叠起的纸张恭恭敬敬递上。
见隋安不明所以,小禄子凑到他耳边:“是孟美人让奴才交给您的,美人说,陛下日前问她的问题,她已有了答案。眼下不能亲至,怕陛下急着要,先将这面圣的折子递上。”
隋安一听,看了眼不远处歌舞相欢的帝妃,瞬时觉得这分量轻薄的东西竟万分烫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此刻,花团锦簇之中,柔妃一扬袂又一拧腰,舞得亦是出神。
她曾自矜是大儒之后、是当之无愧的名门淑女,惯来看不上以歌舞娱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可自从见过一次天子那痴醉的样子之后,她就不止一次地在想,究竟要如何,才能让他对她也露出那样沉湎的神情?
善婕妤一舞晋位的那天,柔妃也在场。
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了。
倘若陛下果真喜欢,那这舞便也似乎没这么不堪了……
善婕妤盛宠之时,柔妃自是不会东施效颦,可她既大势已去、不足为惧,自己又苦练了近一年,兴许就能给陛下一个惊喜呢?
想到这,柔妃如水的舞臂更为卖力。
可惜花枝纷错迷眼,纵使脉脉相望了好几次,帝王的神色仍始终不甚分明。
忽然,柔妃脸色一变。
陛下这个时候,竟还要处理政事么……
四时亭中。
当陛下吩咐备墨的时候,隋安就知道自己选对了。
他起先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帝王观舞的时候替孟美人送信。
再前途朗朗,眼下那也只是个美人不是。
可当他从小禄子口中得知孟美人不能亲至,是因为被柔妃娘娘关在了仙都殿的时候,那就不一样了。
对柔妃而言,自己不过是个老老实实办差事的,不送这信也落不到好处,送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但对孟美人而言,若是能救她一次,那便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再说送了顶多是个打扰之罪,若是不送,万一孟美人回头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哪担得起罪责。
隋安立时有了计较。
不过萧无谏刚看完的时候,只将这纸收在了一边,大有一副不予理睬的样子。不由教隋安好一番纠结。
若陛下未问,他却主动将孟美人的处境告知,立场未免太过昭然若揭。
在帝王面前明晃晃地偏帮某一方,可不是他的为宦之道。
“她人呢?”
好在,萧无谏很快问起。
隋安这才笑着把小禄子说的和盘托出。
萧无谏听完,却不提要救人一把,也并不质问柔妃,只说备墨。
也幸亏不远处就是藏书楼,隋安就近就找来了文房四物,手脚那叫一个麻利。
待到御批落成,隋安笑吟吟接过,心也踏实了。
正要将折子重新交还给小禄子,才见那小太监已一溜烟跑没影了。
竟是个不懂事的。
“让周锦去送。”萧无谏却像是看破了他的想法。
“是。”隋安不敢有误,忙把自己的小徒弟喊过来。
也是这时才如梦初醒,不指派个能代表御前的人,东西又怎么顺利及时地送进仙都殿呢,陛下是连这个都替孟美人考虑到了。
于是当即竖拇指对人夸到:“陛下想的周到。”
萧无谏没理会他的马屁。
另一边,亭中这样动静连迭,柔妃跟着一再晃神,舞步终于在频频旁顾之间尽失了章法,差点踩着自个儿裙子,人狠狠一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