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报应
凌清清没有回答, 张臂轻轻地环住少年的身躯。
少年眼睫微颤，垂下脑袋，额头轻轻抵上她的肩膀。
他嗅着凌清清发间那股令人熟悉而又心安的气息, 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神情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一股灵力顺着她的掌心源源不断向他灌输而去, 身体里的疼痛感终於有所缓解。
林无名身为魄，无法拥有常人的痛觉，是以当初苏霖才会将他的力量与反噬一并赋予他。
所谓被封印的真身，其实一直都在林无名的体内。
一旦苏霖动用真身的力量, 便相当於短暂地将无名召回体内。
所以反噬的疼痛也一并会应验在他身上。
如今的凌清清虽不知苏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她依旧能感受到少年的虚弱。
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一般。
手中的活儡似乎在剑气扫荡的那一瞬陡然失去了控制。
即便只有数息, 却也让蔺不烬不得不心生警惕。
这一世的凌清清成长得太过迅速, 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他微眯双眼, 心头沈落。
被掀飞的活儡在同一时刻站起身, 向着殿前的二人狂奔丶扑斩而来！
凌清清听闻动静, 倏忽擡眸，心中骇然——
本以为活儡能催动体内灵力, 行如常人，已经令人匪夷所思, 可眼前的活儡竟能使用兵刃器具。
锵！
一道凌厉的剑风扑面而至！
衔云猛地甩尾，挡住长剑。
凌清清安顿好少年后，迅速抽身上前, 她握住半空中的衔云, 手腕一翻，便将对方的剑刃齐齐斩断！
紧接着, 凌清清纵身一跃，当胸一脚踹向活儡胸口！
活儡还来不及挡臂, 就被她连带着躲藏在背后伺机而动的活儡一起踹飞了出去！
剑光唰然映亮少女的眉眼，她闪身掠至活儡面前，手中之剑正要落下，却听背后传来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
“活儡与普通傀儡不同，严格来算他们都是活人——”
凌清清动作一顿。
蔺不烬脸上的笑意陡然加大。
眨眼间，无数活儡如同鬼影般闪现在她身后——
“凌清清！”
少年瞳孔骤然放大，喉头溢出的声音陡然破了尾调。
凌清清蓦然回头，心念一动，脚下一道法阵瞬间展开，与此同时，无数条有符文聚成的金色锁链破土而出，将傀儡禁锢在原地。
蔺不烬的脸上划过一丝惋惜。
不过凌清清催动的法阵也只能解一时之困，根本束缚不了活儡太久。
眼看活儡又要挣脱。
凌清清似乎并无加固法阵的念头，做完这一切后，她旋身挥剑凌空一斩！
滔天剑意，直指蔺不烬而去！
天地震荡，疏星殿前的石阶砖瓦应声爆裂！
砰——！
蔺不烬避闪不及，只能迎面扛下凌清清的剑意冲击！
挡於身前的结界终於不堪重负，寸寸碎裂，化作齑粉。
下一秒，蔺不烬的后背重重落在了疏星殿高门前，砸出一道深坑！
有了凌清清给他灌输的灵力后，苏霖勉强可以压制□□内的反噬，见少女直追蔺不烬而去，他很快明白了凌清清的意图。
身后凤羽再次涣散出金红光芒，瞬间伸展开来。
熊熊业火挡住了活儡前进的身影。
凌清清抓准时机，不等烟尘散开，短短数息间，她的身形便已掠至蔺不烬跟前——
眼看冰冷的剑锋就要落下。
蔺不烬吐出一口淤血，单手按住胸口。
地面倒映出的身影愈来愈近，他不紧不慢地擡起脑袋，唇角勾起，露出一丝挑衅的笑容。
漆黑的眸底霎时闪过一抹殷红的血光。
凌清清的肩头猝然一震，周围的时间仿佛被定格——
丢失在尘世中的记忆织成幻境，如同潮水般向她覆来。
“神域中千万年来已无新神降生，没想到凌大人元神俱焚后，灰烬中竟诞生出一位新的神来。”
“凌大人素来悲悯爱人，问心境的苦谛树也最是繁盛，新神继承了凌大人的全部力量，却未生出半点情，还真是奇怪。”
“好了，此事莫要再提，那孩子只是比常人的性子冷了些，心思倒也纯正，此事对那孩子来说或许没有什么坏处……”
众神口中的凌大人是因救苍生而陨，祂心怀悲悯，温柔强大，更以一人之力支撑起整片神域。
是以诞生在“凌”元神灰烬中的祂，不仅继承了那个名字，更是被寄予了无数厚望。
他们都说远古神“凌”，最是多情，怜爱世间的一切。
只可惜，祂继承了凌的一切，唯独没有“情”。
众神不能理解新神为何无情无爱，却对祂也是处处照拂，想着法子让祂脸上出现点其他情绪。
一群活了上千万年的古神时常嘻嘻哈哈地围在一起逗弄诞生不久的新神。
祂的年纪最小，看起来也最为老成持重。
看到祂的脸上终於露出一丝极浅的笑容时，众神恨不得敲锣打鼓，奔走相告。
新神凌在神域中度过了祂最安稳的年岁，直到——
那些熟悉的身影接连消失在神域，再也没回来……
各路香火信念之力从人间道观庙宇中飘入神界，凌受万神香火供奉，担起神职，维护三界安宁，镇守天界，支撑着日渐坍缩的神域。
日月更叠，祂始终孤身一人守着万神灵像，时常驻足与众神凝望，久久不肯离去。
神域仿佛坠入一片虚无缥缈的白，终年清冷寂静，仿佛不存在一般。
直到某天，一道绯红身影却无声无息地靠近，抱上了祂的腿。
金眸微睁，凌缓缓垂首看见了一个穿金戴银，满身贵气的小少年。
那小少年唇红齿白，眼眸明亮，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亲和的善意，冲祂傻笑。
祂没有任何犹豫，一脚将他踹开了。
那小少年带着张扬与热烈的赤红冲破了神域千万年来孤寂丶窒息而又绝望的白。
他将旺盛丶炽热的生命力带到了神的身边。
——神终於不再孤寂。
暮来朝去，无人知晓在深埋的泥土中，少年在神明问心境中种下的苦谛树种已经生根发芽。
繁杂交错的树根深深扎入土壤，为的便是有朝一日托举起挺拔粗壮的躯干与葱茏繁盛的枝叶。
神本无姓名，“凌”不过是祂从前人那继承而来的称谓。
少年不爱读书，却钻入神界研究起上古文字，他翻遍神域内所有的记载，终於寻到了蛛丝马迹。
“远古神凌，元神消损於耒山。”
“耒水清清，源自耒山，我可以叫你清清吗？”
神还未来得及回应，少年就已高高兴兴地一口一个“凌清清”围着祂唤个不停。
自此，神也拥有了名字，拥有了同悲欢丶共哀乐的能力。
作为交换，凌清清也为少年取字“长离”。
虽然此时的苏霖尚未到取字的年纪。
神预料了自己的命运，祂会与众神一样，在人间完成自己的使命后陨落，元神再也无法回到神界。
只是此时的少年对此浑然不知，不明白“长离”二字其中的含义。
可等他明白过来后，却也为时已晚——
凌清清立於虚空，垂首注视。
她仿佛看到少年抛下锦衣玉食的生活，溜下凄苦流离的人间。
法力尽失，他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四处寻找自己的下落。
在他费尽周折终於寻到了她的下落后，少年满心欢喜地看向她的那一瞬，她却以冷漠疏离丶戒备相对。
苏霖对情绪的感知向来敏锐。
她无法细想，那时的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凌十一并非善茬，十分危险，但少年还是义无反顾地追上了她的脚步。
瘟祸临世，横尸千里，天地间一片素白。
“恶种！定是那从无境之地出来的恶种惹下的祸端！”
“杀了她！仙门的人为何不杀了她？！”
“仙门里厉害的人都要被她杀光了……”
一切矛头都指向了被冠以“恶种”之名的凌十一。
她不想争辩，无所谓那些言语，她只想好好地安定下来，做一个正常人。
但世人不许。
甚至牵连到了苏霖。
她为换得两人安宁，明知是局，但依然踏入生死门。
地面上留下的杂乱血痕丶痛苦不堪地低吟，凌清清再一次目睹眼前的景象，心口如同被人揪紧般，难以呼吸。
少年面色苍白，身躯发颤，或许害怕自己因无法忍受疼痛而逃跑，将自己的手掌钉於地，身上结痂的伤口一次次被划开，鲜血仿佛都要流干净了……
百姓推推嚷嚷，攥着手中的碗器，挤红了眼，谁也不肯让谁。
“这不是王家的小子，你昨日采了血，一家子疫病也都治好了，又来凑什么热闹？”
那人摸了摸后脑勺，嘿嘿一笑：“听说隔壁瘫了几年的瘫子喝了大仙的血，这几日都能坐起身来了，我想着多喝两口，是不是就有长生不老的效果了。”
少年闻声，艰难地掀开眼皮：“不丶不可……”
男人立马不乐意了：“反正那么多人采血，也不多我一个。”
说着，他就从袖中掏出早已备好的短刃，挤开身前的人来到苏霖跟前。
少年想要阻止，却已经失了力，眼睁睁看着白刃划开了他的手臂。
他双眼空洞，无法挣扎，似乎早已对疼痛感到麻木。
男人划出的伤口极长，可半天却只见沁出的一点血丝，根本无法凝聚成滴，他着急大叫：“怎么没了？！”
他怒目而视，眸光缓缓转动停在了少年的腹部，低喃道：“血生於脾，还有的，一定还有的！”
少年的面上露出一丝惊恐，他看到男人手中扬起的利器，想要挣扎躲避。
他的目光从男人身后麻木空洞的眼神中一一扫过，却无一人敢上前，似乎默许了男人的所作所为，甚至还有人伸长脖子往这边瞧热闹……
一滴血泪从少年左眼滑落，他终於不再挣扎，听从着命运安排。
阻止苏霖挣扎的不是钉死手掌，让他不得动弹的短刃，而是那一双双如同披着人皮恶鬼的冷漠注视，几乎要撕碎吞噬掉他的所有血肉，只剩下一具白骨……
冰冷的剑锋穿透他的左腹。
“啊——！！！”
少年凄厉的惨叫再也无法压抑在喉咙，鲜血顷刻迸裂，蜿蜒流淌而下。
男人欣喜若狂，丢下手中的利器，双手将他的血捧在掌心。
凌清清从未感受到心中如此愤怒，肩膀止不住颤抖。
她冷眼看着贪婪的男人将要饮下手中的鲜血，脑海却早已预料了男人的结局。
电闪雷鸣，狂风摇撼。
少年痛苦的嘶吼丶斑驳的血迹丶被吞没在天地白雪之中疯疯癫癫的绯红身影，以及故友师长接二连三地离去……
她曾以为，自己的力量可以扭转一切。
这些画面不停在她眼前闪动。
“若非当年你在丹穴山拒绝我的乞求，这些人本不该会有这样的结局……”
一个如毒蛇般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
“你真的忍心看到这些人再次死去吗？”
“当初想要你嫁入勾陈宫的人里，也应该有你与你师父救出来的人吧？为了这些贪婪丶丑恶的人，你真的想要放弃自己珍视的一切吗？”
那声音轻柔地贴在她的耳边：“杀了他们，拔出所有人身上的恶根，为这世间创造出一个真正的极乐世界……”
不丶不是的！
“他们伤害了你身边的人，你真的不恨吗？”
“杀了他们吧……”
杀了……他们。
凌清清心中有了片刻动摇，倏忽间，一个熟悉的声音於晦暗中响起。
“不……”
她猛然睁开眼睛，周围瞬间清明。
苏霖如今的模样再次映入她的瞳孔，少女不禁攥住了拳头，缓缓擡头，冷漠地望向那个贪婪丶丑恶的男人。
“是他。”如同鬼魅般的声音依旧伴在她身侧，“我予你与幻境相通的能力，去杀死他——”
黑气在凌清清身侧环绕，那一句句的蛊惑，似乎快要将她吞噬，可少女眼底依旧存在一丝清明。
她知道，即便自己不动手，男人依旧逃不过必死的结局。
凌清清无动於衷，冷眼望着眼前的一切，心头愤恨几乎要将她吞没。
她只期盼那一刻快点降临。
——去死吧。
报应。
那些都是他无知丶贪婪的报应！
“不丶不可以……”
疼痛到几乎快要晕厥的少年，费力拾起手边的碎瓦想要阻止男人的动作，可伸出的手臂却因无力而垂下。
直到最后一刻，他依然没想过放弃。
“会丶会死……”
会死的……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人群的嘈杂声中。
少女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在苏霖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凌清清心头一颤，直击她的灵魂。
无数场景仿佛被拉远，撕扯着消散於天地之间。
她的意识终於回到了疏星殿。
凌清清擡手摸了摸脸颊，却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