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裂痕
苏霖在还未入公主府之前, 便听闻长公主恃宠而骄,仗着是当今皇帝的长姐,不顾朝臣反对大张旗鼓地在京中开府, 建造公主府所用之物要比起皇宫还要奢华。
皇族辖地最是注重君臣之别,等级森严分明, 苏霖虽不吃这套,但在人间那么多年也是略有耳闻,一个公主的府邸又怎会比皇宫还要气派,原本以为这些不过是外界的谣传罢了。
可今日亲自在公主府走上了那么一遭, 他才知道外面传得还是太谦虚了些。
公主府内雕甍绣槛工巧至极, 放眼望去, 金虬伏栋, 玉兽蹲脊, 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灼目生辉。
过往之人衣冠齐楚, 簪珠丝履, 就连府里做事的下人,穿得也不比宫里差。
小凤凰低头看着脚下的金砖, 唏嘘不已。
——长公主殿下可真是有钱。
他游历人间百年来也见过不少权贵人家,可他们无一人像长公主这般财大气粗, 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全部摆出来,以来彰显自己的阔绰。
他跟在众人身后,好奇地张望着府中的景象。路过一处小院, 小凤凰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径旁栽下的梧桐, 连连摇头感叹:不愧是长公主家的梧桐,这树长得可真高, 左边那杈子躺上去应该很舒服吧……
察觉到身后少年如痴如醉的眼神,凌清清回头望他, 却见小凤凰眼巴巴地仰头盯着一棵树瞧。
“……”
从前,苏霖便是用这种眼神看她院子里那棵梧桐的。
凌清清提醒道:“苏霖,跟上。”
小凤凰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笑嘻嘻地快步跟了上来:“来了来了。”
几人在客栈商量许久,终究觉得石围天坑所牵涉的事太过棘手,就连当今皇帝也被卷入其中,此事并非单靠他们几人的力量便能解决。
而真正的蔺不烬就在皇帝体内,眼看祭天大典迫近,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们必须想办法接触皇帝,驱走蔺不烬。
如今任务的委托人三公主还在昏迷中,而小皇帝的魂魄虽跟着苏霖离开鬼界,但也孱弱不堪,小凤凰询问了他许久,最后确认他堂堂皇帝竟没在暗中培养半点势力,也只能作罢。
他们思来想去,如今能依靠的也只有长公主了。
当凌清清提笔将拜帖递上,长公主便立马宣他们入府。
有了桑时若与宋惯生先前的铺垫,长公主对於此事也极为重视。
几人在婢女的带领下进入了公主府正堂,此时的长公主已在大堂内的正位等候。
姜鹤仪之前并未见过凌清清与苏霖,但之前他们入皇城时她便派府中的眼线将二人的底细摸出了几分。
寻常凡人遇见修士,因力量相差悬殊,难免会存些畏惧之心,但长公主见了他们,身上的气势却不减半分。
她的眸光轻轻在众人身上环顾了一圈,很快落在凌清清身上。
察觉到头顶那道凌厉的视线,凌清清缓缓掀起眼皮,与她对视,目光分寸未移。
干嘛都不说话?
凌清清到底在看什么呢?
小凤凰就跟在凌清清身后,眨巴眨巴眼,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朝前堂的长公主看去。
“……”
但少年没坚持一会便绷不住了,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打了一个哆嗦后,心有馀悸地挪开了视线。
——长公主的眼神实在太恐怖了。
无论是小皇帝还是三公主,两人虽同为皇族,但却无人能及姜鹤仪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
她眼眸黑沈似潭,完全让人捉摸不透真正的情绪,眼神仿佛要将人的灵魂洞穿。
小凤凰缩回脑袋,僵直了身体朝凌清清身后挪了挪脚步。
虽然早在当初远远在街上瞥见过长公主一眼,但走近了看还是有些怵得慌。
还是不看了。
与之相比,凌清清的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
长公主不加掩饰地打量着她,她依旧坦然与她对视,眼神没有半分闪躲。
见此,姜鹤仪心底微微闪过一丝诧异。
她竟一点也不畏?
姜鹤仪眉梢一挑,终於开了口:“你便是凌清清?”
少女道:“在下正是云行宗凌清清。”
长公主擡了擡手,示意他们入座,又命人给他们奉上茶点。
她刻意没有开口,整个大堂陷入一片沈寂。
宋惯生是个急性子,正要开口说明来意,便被桑时若一把拽了回来。
她微微侧过面,压低声咬牙切齿道:“没让你说话。”
“你……”宋惯生下意识准备反驳,但目光环顾一圈后还是闭上了嘴。
静默良久。
长公主抿了一口茶,掀起眼皮,不紧不慢道:“凌姑娘,方才你们呈上的拜帖,说要为本宫引见一位故人。”
她从前与凌清清似乎素未谋面。
“不知是何位故人?”
“确有此事,不过……”
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视线在周遭环顾了一圈,再次与长公主对上视线。
“如今怕是不方便。”
姜鹤仪闻言,凤眸微敛,沈思了稍许。
说实话,她并不信任这群修士。
甚至可以说,除却至亲与几位心腹外,她不信任任何人。
之前她能安然与桑时若宋惯生见面,一是他们皇城与宋家的惊隐庄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再加上他们只有两人,她摸得清二人的修为,府外重重叠叠到处都是暗藏的赤衣卫,若当真有什么横生枝节的变故,她有把握让人拿下他们。
但今日不同。
她已将大半赤衣卫派出为她拖住城外那些藩王进京的队伍。
而且她也听过一些关於凌清清的传闻。
皇城与修真两地的消息出於二者防备之心并不算太流通,她心里清楚,凌清清的传闻会渗入帝皇都,传到她这并非阴差阳错。
只是因为她的名头太盛。
先前,姜鹤仪一直想见见传说中这位公然向鸿蒙道公然“挑衅”的天才剑修少女。
如今一见,确实不同凡响。
但是与她想象中却不一样。
准确来说,是与她想象中那个面对鸿蒙使者对於大会古往今来并未有女子参会质疑时,会放言“我会是先例,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的女子形象不同。
姜鹤仪以为,凌清清既有如此雄心,又在各大试炼比武场争得头筹之名,也应与自己一般生了个锋芒外敛丶极为张扬的性子。
可出人预料的是,少女的性子清冷娴静,周身的气势内敛而又沈稳,与自己说话时声线平静,却带着一股超乎寻常的韧劲。
姜鹤仪虽从未接触过什么修真仙法,但她感觉得到这几人中凌清清身上的“气”比其他人都要强,而且另外三人似乎都不自觉地以她为中心。
长公主收回思绪,搁下杯盏,眼皮擡了一下,勾了勾唇角。
看着神情的细微变化,小凤凰以为长公主定会应下。
谁知——
“若是不能呢?”
小凤凰拨弄了一下腰间的玉坠。
凌清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早就料想她会这般说。
少女笃定道:“长公主殿下一定会答应的。”
“嗯?”姜鹤仪挑眉。
“若是本宫对你们口中那位‘故人’不感兴趣呢?”
“你们是修真中人,修真与我皇朝关系虽称不上交好,但一向也井水不犯河水,至多也是一些民间的贸易往来,我又怎知你们是不是别有用心?”
姜鹤仪说话一向如此刻薄,不给他人留半分情面。
凌清清也不恼,她站起身,微微一笑:“因为我信殿下如今应该猜到了我们口中那位故人究竟是何人。”
姜鹤仪狐疑道:“你就这么确定?”
凌清清眼睫颤了颤,并未言明,只是道:“殿下是聪明人。”
长公主的指尖在桌台上轻轻叩了叩,接了她的话:“若本宫猜错了,那岂不是说明本宫不够聪颖。”
凌清清话锋一转:“想来殿下既然对这位故人也极是好奇的。”
小凤凰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有些晕头转向,他暗戳戳地扒了一下凌清清的袖子。
——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每个字他都认得,为何串成一句话他就听不懂了,刚才那长公主不是亲口说不感兴趣,现在凌清清口中她怎么就变成好奇?
凌清清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动作连贯流畅,将方才从外边拾来的一片梧桐叶递给他。
入冬的梧桐叶多是一副干枯蜷曲的模样,可凌清清给他的那片梧桐叶通体金黄,叶面舒展,极是漂亮。
小凤凰喜欢得紧,立马松开了攥住凌清清袖子的手,转移了注意力。
少女仿若无事发生般,抽回袖子,转身继续对长公主道:“殿下当真不见吗?”
少女话音一落,姜鹤仪才察觉自己竟被她套了话。
凌清清面不改色地望着座上雍容华贵的女子,从第一次入城开始她便一直察觉到附近有暗卫跟随,原先她一直没弄清来历,见他们只是暗中潜伏,没有任何动作,是以并未在意。
但入了公主府后,她便确定了他们的来历。
这些都是长公主养的暗卫。
就连当今圣上都未积蓄力量培养暗中势力,她一个公主却能有一批如此训练有素的精良暗卫,由此来看她的戒心极强。
以长公主的性子极为可能随意寻个理由回拒打发他们。
长公主开头既有意试探自己,凌清清便顺着她的话,让她亲口承认她对自己所说的这位“故人”并非不感兴趣,不仅如此她还早就在心中猜测起那人的身份。
长公主是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容不得自己说错半句话。
姜鹤仪脸色微变,看向凌清清的眼神多了分谨慎。
还以为是个大家闺秀的温婉人儿,没想到是她小瞧她了。
凌清清说的不错,她确实很想见她口中那位故人,但她在这暗涛汹涌的诡谲朝局中步步为营多年,除却面对方知昀那个不人不妖的祸害以外,早已练就了一声藏事於心丶不动声色的本事。
两人见面不过短短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她便这般轻易地洞察了自己的想法。
长公主感受到一丝胁迫的危险感。
凌清清与她目光交汇,从容不迫。
“长公主不必担心,我等并无恶意。”
最终,长公主做出了让步。
“罢了。”
她向身后之人摆了摆手:
“其馀人都下去吧。”
吱呀——
直到正堂的大门被关闭,凌清清挥手在四周布下结界。
长公主见状,正要开口。
凌清清率先道:“皇城内傀儡众多,稍有不慎便有消息走漏的风险,还望长公主殿下见谅。”
姜鹤仪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下。
“苏霖。”凌清清回头去看身后的少年。
小凤凰回了神,将梧桐叶塞入怀中,紧接着便拽下腰间的玉坠,又从袖中掏出一叠黄纸来。
长公主双眉紧蹙:“这是做什么?”
小凤凰笑眯眯道:“殿下等会就知道了。”
话落,他手指翻转很快折出一个纸人来,桑时若与宋惯生二人依据他们来前商量的那些,同时以灵力为媒在纸人身前身后画上了一串符文。
姜鹤仪目光未动,恍惚间似乎看到有一道虚影从玉坠中剥离,附在了纸人的身上。
小凤凰在指尖划出一道血痕,将血液滴在纸人身上:“起!”
顷刻间,纸人得令般“骨碌”一下爬起身来。
姜鹤仪从前见过无定门的方术士用过这些小把戏,但这些东西原本是祭祀之用。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她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那纸人突然调转方向,“面”朝她,脆生生地喊了一句:“皇姐——”
长公主瞳孔紧缩,可防备心下意识让她以为这些不过是凌清清他们的小把戏,她正准备扭头质问,却听那道熟悉而又急迫的声音再次响起。
“阿姐,阿姐,我是易儿……”
长公主背脊一僵,闭了闭眼,思绪千回百转,仿佛回到了从前冷宫二人相依为命的日子。
从前,他们姐弟二人因生母不受父亲喜爱,再加上也故去得早,是以一直被打发在偏僻行宫住着,多亏明德姑姑的接济这才平安长大。
大邑在这十年间换了不少皇帝,最初帝位被老皇帝传给了皇太子姜呈头上,他荒淫无度丶残忍暴虐,在害死明德姑姑后没多久便撒手去了,而这帝位便阴差阳错落在了她那软弱又不受宠的父亲头上。
后来,父亲因处理朝政不当,引百姓众怒,又被在外镇守边土的六皇叔以“为百姓开太平之世”逼宫而亡。
冷宫外变不变天,皇帝究竟是谁,对他们姐弟二人来说顶多是皇帝的名字换了一换,他们根本不在乎。
姜鹤仪不恨她这位“六皇叔”杀了父亲,但却痛恨先帝姜呈逼死了明德姑姑。
自六皇叔坐上皇位后,他们姐弟二人的处境却要比从前更难,六皇叔将他们视为眼中钉丶肉中刺,一心想将他们除之后快,但他在外毕竟立了“明君”这一形象,便只能暗中加害他们姐弟二人。
当时的姜鹤仪被那些明枪暗箭弄得精疲力竭,一如惊弓之鸟,听不得外边的半点动静。
那日她与易儿轮流守门,因内务府送来的东西都被做了手脚,她已整整一日没吃过东西,夜半三更生生被饿醒,她原本想起身喝点水缓解腹中的饥饿感,却听到忽然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她握起手边的木棍,紧绷着身子等在门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姜鹤仪抓准了时机刚要提棍砸落,那身影似乎有所察觉赶忙道:“阿姐,阿姐,我是易儿……”
姜鹤仪楞了楞,忙丢开手中的木棍,将他拉到自己面前。
“你何时跑出去?!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有多少人想……”
“阿丶阿姐……”小姜易翻墙时不慎摔伤了腿,走路时一瘸一拐,却不敢让她看见,他努力保持着身形,不被瞧出端倪,一面又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他打开手中的帕子,双手将那半只烧鸡捧到她面前,献宝般:“阿丶阿姐,这是我从内膳阁偷来的……”
残剩的烧鸡因搁置许久早已失去了原本的肉香气,但在那时的他们看来,却胜过一切山珍海味。
……
尽管在凌清清一行人递来拜帖,姜鹤仪便依据那日桑时若的话猜出了大概,但出於对修真中人的戒备,她无法完全信任他们。
毕竟那时桑时若所知的一切都是从凌清清那听来的,若究其细节,她也一概不知。
可如今亲眼所见……
她喉头有些干涩,不确定道:“易儿……?”
“阿姐!”
见皇姐认出自己,小皇帝高兴而又笨拙地驱使着纸人身躯,跌跌撞撞地朝她脚边奔去。
长公主背影挺拔,抿唇盯着那道矮小的纸人身影。
终於,她紧绷的面孔出现了一丝裂痕,她俯下身躯向纸人伸出手。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