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传信
对於苏霖所说的那些, 其实鬼小姐无法完全明白。
她与凌清清不同。
生前她是京中的大小姐，性情较其他大家闺秀确实活泼外向了些，但也不得不藏於深宅, 为在未来成为某位世家弟子的妻而做准备。
她一直受着千万条的规训礼教，爱上一个无权无势的文弱书生, 不惜向长辈抗婚，已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的反叛。
可惜她与江郎终究没走到最后。
她在人间的“父亲”与朝中佞臣勾连，后被新帝赐死，府中女眷虽逃过死劫, 但也被下令流放。
她於流放途中病逝, 至此再未见过江郎。
她神情覆杂地看了凌清清一眼。
从前, 她心高气傲看不起那些低眉顺眼世家小姐。
在她们在束於礼教不得不向家族服从, 与素未谋面的男人成婚后却不得不忍气吞声, 在后宅争风吃醋时, 她已经逃离了家族对她的训诫, 以死逼迫推掉了另一门，与她的江郎两情相悦。
她以为她能掌握自己的婚事, 追求到一份真正的爱情，她与她们是不同的。
可苏小郎君却告诉她, 对清清姑娘而言，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
鬼小姐其实并不懂，但看到凌清清执剑与人交锋眉眼坚毅的模样, 忽然有些羡慕,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记得天府书院汇天下英杰, 她生前曾偷偷混入过那里。
书院中不乏志气之士，她看到文生为治国安民争论不休, 武生则谈诸家兵法，所有人的目光都是那么坚定，与清清姑娘的眼神别无二致。
清清姑娘就像这世间其他的男子一般。
……
“你看我做什么？”
凌清清闭眼休憩，本打算忽略不远处投来的探究目光，谁知对方足足盯了她小半时辰，她实在无法忍受，出言提醒。
鬼小姐欲言又止：“我……”
方才小凤凰怕她到凌清清那瞎说些什么，一直守着不让她靠近。
这会儿……
她回头望着倚靠石背昏昏欲睡的少年，确认他没注意到这边情况后，蹑手蹑脚地来到凌清清身侧。
少女偏头望了她一眼，紧接着又收回了目光：“是不是苏霖和你说什么胡话了？”
鬼小姐坦诚道：“不是的，我只是有些好奇。”
她底气明显有些不足，可又迫切想知道答案：“清清姑娘你可否告诉，我这般贸然离开鬼界寻人，你怎么看？”
凌清清低头擦拭着衔云剑，剑光映亮她的眉眼：“知容姑娘既已下定决心离开，又何必来问我。”
“不是不是。”
鬼小姐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凌清清波澜不惊的视线下，她抓耳挠腮，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么说吧，生前我曾有一位堂姐……”
“她温婉贤淑，琴棋书画技艺了得，被所有长辈喜爱。可那时我并不喜欢她，她的才学不输於世间许多男子，明明心有所属，却不敢向家中提及，最后被赐给一个王爷做了侧妃，外人都说她好命，攀了高枝。”
“可她过门不过三年便郁郁而终。”
“初入王府那年堂姐其实常与我来走动，我仗着自己年幼时看了许多市井流传的话本，见过书中不同的天地，心生叛逆，自以为与京中许多甘愿受制於人的姑娘不同，对她口中的日常琐碎之事感到厌倦。”
“我瞧不起她的谦顺软弱，妄图改变她的想法，可她并未有什么变化，因为话不投机，我对她的厌恶甚至到了……恶言讥讽的地步。”
“从这以后堂姐不再与我往来，我又觉我不该如此，可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一直不知该如何自若。”
她抓住凌清清的袖角，如同抓住救星一般：“清清姑娘，我不懂你所求，但就是觉得你要比我见过更多世面，要比我更厉害。我这一生求的只有江郎一人，以为女子能不受牵绊追求得到一份真正的情爱便是拥有对自己命运的掌控。”
“我记得有人曾说大丈夫耽於情爱不可大用，又说所幸我只是个女子，本该如此。我想问他话中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他对我不屑一顾，不愿与我多言。”
“清清姑娘，你似乎和世间那些男子一样，所以我想问问你又会怎么看我？”
少女静静听完她的话，阖上眼，淡声道：“我见知容姑娘不过短短一日，又岂能随意评判。”
“为何不能评判？我不明白。”
鬼小姐转过身来，语气里带着迷茫。
“生前祖母见闻我爬墙逗猫，说我顽劣粗俗，日后定难以管教；来家中做客年轻朝臣见我被父亲禁闭在书房习戒律，仅是隔着屏风瞧了我几眼，便赞我恬静娴雅……”
“他们才见我一眼都可以，可我与你说了许多，为何你不能？”
凌清清摇头：“管中窥豹，不过是可见一斑，知容姑娘以为他们说得对吗？”
“除却为江郎抗婚外，我觉得我大多时候还挺听话的，性子跳脱些，但不至於到顽劣不可管教的地步。”
鬼小姐想了一会，笑道，“夸我恬静娴雅的话便更鬼扯了，那日我面上是摘抄戒律，实际在下面画王八呢！”
凌清清抿起唇角：“既然你也知道他们所见并非真正的你，又何必在意他人的看法。”
鬼小姐蹲下身，撑着脑袋若有所思，好半会儿还是甩甩脑袋：“好像懂了，好像又没听懂，我还是不明白。”
“那如果是清清你，你会怎么样？”
凌清清目光岿然不动：“我今日所成为之人并非我心中所想之人，我的见闻丶思想丶性格都是身处环境所造就。”
“师父予我良善的环境与资源，已是超越世间千万人，我幸得领略广阔天地，不胜感激。可并非所有人都那么幸运，既是幸得，又怎该因为自己遇到过一些见闻便以为高人一等。”
“我理解知容姑娘你的心情，但这些并不会改变什么，若生来为世俗所牵绊，跳不出困境，看不到更高处，又怎会因为旁人一两句话而重塑她们的观念。”
鬼小姐似懂非懂，所以堂姐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那种结局吗？
鬼小姐垂下脑袋，有些懊恼：“怎么做都没用吗？清清你又会怎么办？”
凌清清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一个人的能力所及其实很小，我无法改变所有人。”
“我所能做的，不过是以自己的见闻做好自己，影响她们。”
“终於来了！”
小凤凰眼皮打架，忽然被鬼小姐的一声欢呼雀跃声吓醒。
他打了个哈欠，睡眼蒙眬地爬起身，锤着发麻的腿，问：“怎么了？”
凌清清也已恢覆得七七八八，闻声提剑信步走来。
黑暗处浓雾散尽，结界处露出一道百丈高的石门，门的两侧分别立着一位张牙舞爪丶手握三股叉的游神青铜像。
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森寒的阴气向他们逼来。
鬼小姐惊喜地招呼他们：“鬼界的生死门开了。”
她迫不及待：“这回我可没再骗你们了，答应我的信物如今总该给我了吧？”
小凤凰第一时间去看凌清清脸上的神情，得到她应允的眼神后，他才从储灵囊中掏出一块玉坠。
鬼小姐拿着玉坠在手中左右翻看，确认无误后攥入手心，笑嘻嘻道：“那我恕不奉陪了。”
只要将东西交给那人，他一定会帮她离开无方界的。
“知容姑娘。”
她擡脚正准备离开，凌清清忽然叫住了她。
“若回到人间后，你的心上人还活着你又当如何？”
通体晶莹的玉坠躺在鬼小姐骷髅指骨，显得异常诡异，她终究不属於人间。
两百多年，那个病弱书生又怎会还活着。
她只当凌清清在说笑：“我知人鬼殊途，不然也不可能等到今日才去寻他。清清姑娘，若他为人，我自然不会打搅；但若为鬼，我定会带他回来。”
“……”
她信誓旦旦：“清清姑娘放心，我记着逗留人间至多不超过七日，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况且堂姐还在鬼界，回来后我一定与她好好道歉……”
小凤凰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眼神中充满迷茫：“什么堂姐？”
“他们就要进去了。”
远处断崖山巅，两道身影伫立良久，视线似乎从始至终没离开结界口的几人。
“你当真不见你那云静师弟？”
云颐子负手而立：“不见。”
黑衣人好笑道：“你既不见，杵在这里干什么？”
云颐子面不改色：“看我徒弟。”
黑衣人无奈摇头：“罢了，随便你吧。”
云颐子不动，黑衣人也不动。
云颐子收下手中折扇，疑道：“生死门开了，为何你还不进去？”
“不着急。”
黑衣男人眉梢一挑，目光落在跌跌撞撞向这边跑来的鬼小姐身上，扬了扬下巴示意。
“我还得送她出无方界。”
“你既能自由在三界来往，拿一件鬼界信物并不算难，何须借那姑娘让清清他们进鬼界。”
云颐子探究的目光落在了黑衣男人的面具上。
“撑得住吗？”
“她既想出去，我们便各取所需。”
他语气略有迟疑，“苏霖他现在不适合见那人，困他在城隍府再好不过，况且不过是半缕残魄，消损了又何妨……”
借着鬼界的信物，二人瞒过了生死门前的游神，踏入了鬼界。
从昨日被云颐子五花大绑后，张云静也老实了不少，凌清清见他没有逃跑的意思，替他松下了双腿的绑绳。
他跟着二人一路无言，只是在进入生死门的那一刻，似有预感般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
果然如鬼小姐说的那样，城中到处都是搜罗她的鬼侍从。
他们方才入城，手握着鬼小姐令牌的苏霖立马被一大队慌慌张张的小鬼围住，生生将凌清清与张云静给挤到了一边。
“……”
“小姐！”
“小姐！”
“知容小姐！我们可算找到你了！”
入耳皆是一片鬼哭狼嚎。
小凤凰原本还对鬼小姐那句“分不出你我”的话心存疑念，可看着一群哭天喊地的小鬼对着他一个大男人喊着小姐。
小凤凰额角一抽，心情覆杂，拿手在他们眼前晃了晃。
无论是身形样貌他都与那鬼小姐相差甚远，他们究竟是眼瞎到何种地步……
眼看小鬼们挤挤攘攘，就要将他向一架骷髅马车上推，小凤凰着急了。
“欸！”
他还有话要和凌清清说呢。
其实这次来替鬼小姐，小凤凰并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只是心急怕凌清清丢下他才一口答应的。
他不喜欢这种阴森森的环境，而且眼前道行低下的小鬼们，长相实在是不堪入目。
因道行还未能到自由遮掩自己的生前死状的地步，许多凄惨而死的小鬼样貌五花八门，实在太过惊悚，小凤凰仅仅扫了一眼，差点撅过去。
他奋力扒开拉扯他的小鬼，目光穿过鬼群，落在了凌清清身上。
少女一直立在原地，未曾离开，嘴角微动。
小凤凰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欣喜，凌清清这是也有话要对他说吗？
他一溜烟从鬼群中钻了出来，慌慌张张地跑向凌清清。
“小姐！”
“小姐，你的鬼驹车来了。”
“小姐，你去哪？！”
“凌清清！”
少年正准备说些什么，激动的鬼侍以为他又要逃跑，立马成簇拥了上来，他一个踉跄，向前跌去。
“小心。”
没有预想中的脸着地，一只手恰逢其时地伸了出来，扶住他的小臂，替他稳住身形。
是凌清清！
小凤凰闻到了少女身上那股独有的淡香，倏地擡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凌清清，你……”
少女顺势将一叠信纸放於他手中。
小凤凰低头一看，有些疑惑。
凌清清的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传音符在无方界时就失了效，想必鬼界亦是如此。你若在城隍府有什么发现便给我传信，信纸后有咒法，写完后催动它，信纸便会隔空送到我这来。”
原来是为这个。
少年心中不禁有些沮丧，原来凌清清想与他说的竟然是这个。
每张信纸背后都写了咒法，似乎生怕他忘记一般。
上面的符文他从未见过，少年问：“这是什么咒。”
“我近来一直在研究传送阵，这些符咒便是在此基础上编改而来。虽还有残缺，但送送信纸倒是足够了。”
“哦。”
小凤凰兴致恹恹一张一张地抽开，可这么一大沓，城隍府哪有那么多消息，需要这么多信纸来传送。
少女垂眸，似有意瞥开目光。
“若府中太无聊，你也可以写信给我。”
小凤凰先是楞了一下，眼神忽然亮了，欣喜激动几乎瞬间从眉目间溢出。
也许是情难自禁，他在一众小鬼惊恐的“小姐哪怕是女子之间也授受不亲”的哀嚎中，张臂用力抱了凌清清一下。
少女似乎也没想到苏霖高兴成这副模样，讶异的话还未从口中说出。
却见小凤凰生怕挨打似的立马笑嘻嘻地退后了几步，“蹭”的拔腿钻入了身后鬼侍准备的马车中，像是得到什么奇珍异宝般心满意足地揣着那些信纸。
凌清清见状，只是无奈摇头笑了笑。
少年又从窗内探出脑袋，向她招了招手：“凌清清，至多七日，你一定一定要来寻我！”
生怕凌清清不答应，他飞快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啦！”
“……”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鬼市的街道，凌清清驻足原地看着他被一众小鬼簇拥走远。
半晌，她才轻声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