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面具
银色的光辉扑落而下, 烘托着夜色显得越发浓黑。
少年趴在客栈窗边上，伸手拨弄着店家挂在台子上的两盆兰花叶，长叹了一声。
明明是他自己嘴贱追着凌清清问幻境之后发生的事, 可听完后却连着两日萎靡不振。
之前满心期待的益州傩戏也提不起太多兴趣了。
他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忽然听到窗外一道几乎融於风声的动响。
小凤凰扒着窗探头去看, 却见一只灰喜鹊飞掠而过，迅速消失於夜色。
苏霖托腮思忖，按理来说这些灰喜鹊一般都在白天结伴出行，晚上几乎不可能单独出现。
而且益州附近全是石林, 并不适合它们栖身。
小凤凰沈吟片刻, 神念一动, 原本打算将那只灰喜鹊召回。
可片刻后其馀夜行鸟雀一拥而上, 叽叽喳喳凑成一堆, 唯独不见方才那只灰喜鹊……
苏霖怔楞片刻, 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当初, 他便是根据一只灰喜鹊的消息，才和凌清清一路追查到万神殿的。
那时的他原以为这世上除自己以外不会再有人能够调遣百鸟, 即便不记得自己调动的飞鸟中有灰喜鹊，但他也并有怀疑。
小凤凰怔忡片刻, 忽而想起那只灰喜鹊正是从林无名的房间飞出来的。
明日他们便要启程回云行宗，林无名似乎也有与他们分道扬镳的意思。
小凤凰心中一阵烦闷，翻来覆去了好一会, 最终一个鲤鱼打滚坐起身, 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攥紧拳头, 又叮铃哐啷从储灵囊中翻出几样趁手的东西，从窗边翻了出去。
他双腿勾住窗沿, 悄无声息地将身子探了出去，又努力晃动着身体伸手去够林无名的窗缝。
却忽然对上了一双黑沈看不出情绪的眸子。
空气瞬间凝固。
小凤凰“唰”地坐起身，险些撞上隔扇，他挠了挠头发，一脸尴尬：“好丶好巧啊。”
少女抱剑倚栏，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瞧。
小凤凰揉了揉笑僵的嘴角，讪讪地不知自己到底该摆什么表情比较恰当。
静默良久，凌清清从他身上收回视线，不动声色：“我刚刚看见林无名出去了。”
“……”
说罢，她又补充了一句：“走的是城西暗巷。”
言外之意是他可以去那里找人。
“啊……”
这话让苏霖一时摸不着头脑，他原以为按照凌清清的性格，再加上她与林无名前世的关系，应该会阻止自己才对。
毕竟那人虽行为可疑，但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反倒是他一路嚷嚷着针对人家，更像是在无理取闹。
回忆起自己在青云峰与她相处时，一般这个情况凌清清应该抄起衔云砸得他嗷嗷着满山头跑了吧？
小凤凰一时有些不太适应，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去揣摩她的意思。
凌清清转开视线，并未回应少年的目光。
在确定林无名是前世自己所遇之人后，她心中的确存着欣喜，但她并未因此毫无防备地信任对方。
毕竟这两世已经发生了太多变化，谁也不能保证，林无名还是上辈子那个存着善意接近自己的无名。
他们确实相像，却又有些不同。
他比自己当时所见的无名要更加圆滑丶老成。
凌清清想不起过去的太多细节，只是模模糊糊记得上辈子那人身上扑面而来的纯粹善意，与少年意气丶莽撞……
林无名身上并没有。
她垂下眉眼。
不知为何，比起林无名，她更愿意相信眼前的少年。
翌日一早。
益州城城门外。
“那么凌姑娘，苏小公子，林某就此别过了。”林无名背着漆黑的长剑，拱手作揖，微微一笑。
“告辞。”凌清清颔首回应。
整个过程中，唯独一向闹腾得最欢的苏霖一言未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苏霖。”
林无名此时驾着马车已经走远，凌清清试探地唤了他几声，少年却惘若未闻。
“苏霖！”凌清清耐心有限，当即擡脚往他屁股上一踹。
少年猛然回神，捂着屁股向前趔趄了两步：“啊，怎么了？”
凌清清觑他：“你昨晚看见了什么？”
“能丶能有什么……”一提起昨夜，小凤凰眼神闪躲。
昨夜，苏霖去暗巷找林无名了，临走之前，甚至还从她身上顺走了几张符纸，并信誓旦旦地和她保证一定这次能摘下林无名的面具。
凌清清原本并未抱太多的期望，毕竟他失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看他这两日魂不守舍，倒不如给他找点事做。
苏霖一走，她扭头便扎进房间休息了。
见凌清清有些不相信，他忽然挺直了背，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呔！林无名那厮跑得太快了……”
凌清清第一反应便是——苏霖在撒谎。
但她并未戳穿，只是点头应下。
回云行宗的一路，小凤凰脑海里不断闪过昨日的画面。
他呼吸不由自主地局促，艰难地想：为何会是这样？
半日前，他揣着一沓符纸兴冲冲地跑去暗巷。
趁着夜色，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林无名背后，刚伸出一只爪子，便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拍了回去。
小凤凰“嗷”了一声，迅速缩回爪子，瞪大眼：“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林无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从你踏入暗巷的那一刻。”
小凤凰将双手别在背后，嘟囔了两声，凑上去盯着林无名面具上的纹路：“你们这些学宫的人警戒性倒是很强。”
“在外经常会遇到一些突发情况，谨慎一些在所难免……”
话音尚未落下，只见一道金光匝地，数十张灵符同时燃起，少年一寸一寸从虚空中抽出一把泛着金色光芒的半透明长剑。
少年劈剑一跃而上！
林无名闪身躲避，面对少年杂乱无章的剑法明显有些头疼。
苏霖手中之剑是由灵符凝力汇聚而成的，实际上他根本就不会用剑。
他雄赳赳地挥剑扑了上去，与黑剑相撞，紧接着迸裂出一串刺眼的火花。
下一秒，小凤凰握力不支，撒了手，灵剑没有任何悬念地飞了出去。
呼啸剑气纵横而过，眼看剑尖就要戳到自己，小凤凰一个抱头蹲下。
“叮！”剑锋稳稳当当没入他身后的石墙，直接捅了个穿。
小凤凰心有馀悸地拍了拍胸脯，一屁股坐在地上。
忽然瞥见脚边散落被剑气削下的一小撮头发，随即心疼得嗷嗷直叫。
“苏小兄弟，就到此为……”林无名站起身，揉了揉耳朵，开口劝道。
不等他把话说完，空气中一个微小的气流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青年呼吸一促，脸色霎变，正欲避退，可惜动作晚了一步。
“铮！”
所有细节被瞬间放大，一道清脆的石子敲击声后，林无名脸上的面具慢慢滑落下来。
小凤凰瞪兴冲冲地瞪大眼，可当面具坠地的那一瞬间，他眼中的兴奋转而被惊愕所代替。
苏霖颤声：“你……”
那是一张与他五官几乎毫无差别的面孔，可细看却带着更多的苍白脆弱。
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幻境中遇到的另一个“苏霖”。
心念电转，少顷间，少年猝然祭出数张符纸，劈头盖脸朝林无名砸了下去！
林无名根本来不及去捡面具，眼见符纸织罗成一张巨大的金网，他劈手拔剑！
剑光当头而来！
“咚！”
金光巨网被生生撕裂，碰撞之下气浪掀起数丈！
一团烈焰猝然爆裂破开虚空，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四面八方地冲向林无名！
可在火苗即将触碰到他衣袍的一瞬间，骤然熄灭。
馀烬热浪扑面而至，堙於黑夜。
苏霖满脸错愕地望向林无名。
青年神情无奈，他摇了摇头：“业火是我给你的，自然也能收回来。”
小凤凰眼神沈下，语气冰寒：“你到底是谁？”
他曾问过林无名无数遍，可这次他却是格外的认真。
林无名擡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便笑：“你在生气，苏霖。”
他的脾气向来极好，没心没肺的，很少有人能让他真正动怒过。
少年的瞳眸中倒映着那张略显苍白的面孔，他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在愤怒什么。”青年声音一顿，意味深长，“但我不是那个苏霖。”
“毕竟，你进入幻境附着了我的身躯，不是吗？”
苏霖哑然失声。
他原来……都知道？
那凌清清提及天灯柱时，他还装作一副茫然的模样。
青年俯身捡起面具，似是劝告：“剩下的时间虽不多，但我原本只是打算点到为止。知道太多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你只需要知道我不会害你与凌清清即可。”
小凤凰坚持不懈：“你到底是谁？！”
无名喟然长叹，收剑负手一步步朝他逼近，那双黑润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半晌，他终於妥协：
“我就是你。”
这句话让小凤凰始料未及，他满眼惊恐，从喉间溢出的声音不自觉有了几分颤抖：“怎么会……”
分身，离魂，又或是其他手段？
这些手段虽因对本体伤害极大，所以并不常见，但对天界时的他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不知为何对於得到这份荒谬的答案，苏霖此时却无比心安。
这么一来好像很多事情都能解释得通了。
只是……
顷刻间，苏霖很快恢覆了平静，他的声音顿了顿，迫切地想要从林无名身上寻求下一个答案。
“为什么我没有半点印象？”
就像他确信幻境中出现在十一身旁的人就是自己，可搜肠刮肚却回忆不起半分。
林无名却反问：“若我真的将全部都告诉你，你真的做好接受的准备了吗？”
苏霖喉头一哽，心神纷乱。
对方所说的话，字字戳中了他的痛处。
苏霖回忆之中并未有太多苦难，他身份显赫，自出生起便一路顺风顺水，所有人都因那件事而谦让於他，长此以往自然就被养出了骄矜的性子。
他在天界无忧无虑地呆了几百年，哪怕下凡以后在遇见凌清清之前也并未有太多需要心虑之事。
他隐约能猜到背后牵涉的秘密绝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
他……真的有做好准备吗？
小凤凰犹豫了。
林无名见状，淡淡勾起嘴角，他扶正面具，转身正准备离开。
少年忽然叫住了他：“我可以。”
若林无名真是自己身上分离出的一部分，那么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便说明他早已将自己置入了局中。
——即便对此他没有任何记忆。
“我这人散漫随性惯了，虽喜欢凑热闹，但不喜欢参与任何纷争谋局。”小凤凰眼睫轻颤。
娇生惯养的，吃点苦头便能哀嚎大半天。
“既然你会出现，那我一定是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