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消弭
冰凉的触感与握力同时从腕处传来, 少年楞怔片刻，还未反应过来，便被那人一把拽上了屋顶！
“快！快！快！将小姐带回来！！”
直到鬼城隍一声暴喝, 才将少年的意识拉回。
“凌丶凌清清？”
嘈杂的喧闹声仿佛与世隔绝，变得不再真切, 小凤凰望着眼前那道熟悉的身影，眼底划过一丝迷茫。
——是幻觉吗？
少女回头看他，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血痕，她头发散乱, 看起来有些狼狈, 连带着呼吸也有些急促。
“是我。”
少女染血的睫羽微颤, “对不起, 我来晚了。”
一股莫名的情绪顷刻间袭上苏霖的心头, 他嘴唇嚅动, 正要开口。
嗖——！
一道箭矢划破空气, 将凌清清脚边的砖瓦射了个对穿。
凌清清旋即擡头看他，只见鬼城隍手中握着一把弓箭, 她倏地停住脚步，还不待苏霖看清她手上的东西, 就见她反手将它向城隍府大院内掷了出去。
那东西顺势滚落在地，血腥气腾然蔓延了开来，立马引起轩然大波。
鬼城隍同样惊骇不已。
滚落在他身前的, 是一个足有半人长的龙首, 龙鳞与龙角都有不同程度的碎裂，而且它的颈处截面平滑, 似乎是被什么利器一击所斩！
鬼城隍错愕擡头向屋顶上的女子看去。
少女因与其相斗，不慎跌碎了半块掩盖生人气息的阴阳鱼, 再加之她这些天修为又有了进展，鬼城隍很快发现她并非鬼界之人。
知容她何时与那些人间生者相识了？
鬼城隍一边想着，一边又去瞧女子身后的女儿。
可刚看清那人样貌，眼珠差点掉了下来，他慌慌张张伸手将左眼珠塞回了眼眶，双腿有些颤抖
这这这……
他的乖女儿何时变成前些日子上他书房来的仙官了？！
不等鬼城隍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凌清清拂去脸上的血渍，朗声道：“城隍大人，黑水河鬼龙王不过是无稽之谈，不过是这鬼蛟在兴风作浪罢了。在下今日前来府中拜访，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东西，这蛟首便当做在下献给城隍大人的见面礼——”
城隍嫁女便是为了逃避献祭鬼龙王，此事整个鬼界心知肚明。
可如今“鬼龙王”已死，这婚事也成了小半。
鬼城隍一时进退两难：“这丶这……”
凌清清也瞧出了他的为难：“在下知道鬼城隍嫁女心切，但也千万不可让心怀不轨之人投机取巧。”
鬼城隍沈声：“这话是何意？”
少女指了指不远处高台之上站立的一个同样身着喜服之人，薄唇轻吐：“画皮鬼。”
此话一出，立马让在场众鬼炸开了锅。
画皮鬼极为凶恶狠毒，多出现於人间，它吞食生人肉骨后便会藏身於人皮之下，不仅如此，它还会吞噬寻常小鬼，来增强自己的力量。
因作恶多端，画皮鬼一旦被捉回鬼界定会被幽禁於地狱塔中，这日竟会出现在城隍府内。
凌清清话音刚落，原本还待在原地“伺机而动”的新郎官见被戳穿身份后转身就想逃跑。
鬼城隍猛然惊醒，喝道：“还楞着做什么，去追啊！”
城隍府上下一片混乱，凌清清见达到自己的目的，抓紧身后少年的手腕，踏着屋瓦转身一路狂奔而逃。
“我们走！”
虽心知女儿已被顶替，但当着众人的面，他这个做爹的也不能就这般放任不管。
也不知那仙君此番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鬼城隍只好硬着头皮指挥着府中家仆：“快将小姐追回来！”
一切事发生得太快，还不等苏霖反应过来，就被凌清清拽走了。
小凤凰提裙，磕磕绊绊地跟上了她的脚步，头上的坠饰相撞发出“叮咚”的清脆声响。
凌清清的头发略显凌乱，随风扬起的发丝从他面颊上轻缓地擦过，小凤凰竭力睁大眼睛，清亮的瞳眸倒映出少女背影。
此时他的眼中只剩下凌清清一人。
心中的喜悦几乎快要溢出，少年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凌清清来寻他了。
她没有骗他。
察觉到身后炯炯的目光，凌清清回头与他亮晶晶的眼眸相对，她刚要说些什么。
谁知小凤凰忽然一脚踩住了被挂住的裙角，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砰！”
苏霖的双膝狠狠砸落在碎瓦之上，刺痛感猛然窜了上来，他懊恼般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踉跄起身想要继续逃离。
眼看追兵就要赶上来，凌清清身体微曲，背对他道。
“上来。”
少年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凌清清这是要背他？
小凤凰试探着将胳膊移了过去环在了她身前，下一秒，凌清清直接背起他，转身擡脚将一个追兵踹下了屋顶。
苏霖不敢加力，双手只是搭在她肩上，谁知凌清清动作幅度太大，险些将他甩了出去。
见他身躯歪斜，差点掉了下去，凌清清腾出一只手扶住他，扭头问：“平日你挂在我身上拽都拽不下来，今日是怎么了？”
从前……他确实时常蹦到凌清清身上，小凤凰面颊通红，小声嘀咕：“哪一样……”
那些都是他情急下的本能反应，就像习惯一样，根本没有多想什么。
生怕凌清清发现他的异样，少年壮着胆子像往日那般又往上蹿了蹿，如同八爪鱼般紧紧挂在她身上。
原以为鬼城隍派来的这批家仆顶多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小鬼，不承想其中竟还有鬼修混在其中。
少女背着他一路狂奔，凌乱的气刃与密密麻麻的箭矢在二人背后紧追不舍。
大概是碍於她掳走了“城隍府小姐”的缘故，他们并不敢真的将这些招数落在二人身上，只是想要威吓她放下“城隍府小姐”罢了。
原本还有些萎靡不振的小凤凰很快也恢覆了往日的精神气。
“呀！凌清清朝左边！朝左边！”
“反啦反啦！那是西边！”
“凌清清，我们要被追上啦！”
少年回头看着身后的追兵，语气中没有一丝担忧，反倒兴奋不已。
在场众鬼顺着他的声音望去，只见方才在祠堂前还一副死气沈沈模样的苏霖，如今却在那白衣女子背后笑得开怀明媚。
那身灼目的红当真与少年极为相衬，鬼界阴沈沈的气息再难掩盖他身上的张扬朝气。
可惜这颇具有美感的画面只持续了不到一小段时间——
小凤凰扭头看着身后的追兵，一脸惊恐：“别过来！！！”
说罢，还一边扯着头花发坠叮铃哐啷地朝身后砸。
看着身后的追兵人仰马翻的模样，小凤凰笑得幸灾乐祸，还不忘挑衅。
凌清清知道苏霖在背后闹腾，并未出声制止，而是默许了他的行为。
小凤凰一个高兴过头，没注意到身侧擦过的一支箭矢，等他回过神想要避闪时，却不慎带着凌清清朝一旁倒去，所幸少女眼疾手快，带着他滚下一道矮墙，顺势落入了一片花丛。
四目相对，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起来。
苏霖慌乱地擡眸望着凌清清，二人的鼻尖几乎就要贴近，他下意识想推开，可又觉得横竖不对劲，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进退不得。
少女撑臂正要起身，却听到外面的动静。
她压低声线：“等一下！”
说着她将脑袋压低，俯首在他右肩一侧。
呼吸声在这一瞬间仿佛清晰可闻，小凤凰不敢乱动，局促地盯着少女的侧面。
凌清清似乎并不被这一“尴尬”局面困扰，而是认真听着那些杂乱的脚步声。
“方才还看见两人的，怎么不见了。”
“对啊，就是在这里啊……”
“是不是顺着那扇门跑了？”
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凌清清翻坐起身。
小凤凰见状，也立马爬起身，方才对追兵的那股嚣张挑衅的气焰完全不覆存在。
他乖巧地跪坐在一旁，伸手挥开绕在身前的散发，支支吾吾：“凌丶凌……”
少女擡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先离开这个地方吧。”
“……”
“好。”
两人绕开追兵，一路朝城郊而去。
娇娇气气的小凤凰这次却坚持不要凌清清背自己，见他一步都走得极为不稳当的模样，少女只好从旁搀扶。
凌清清以为苏霖的欲言又止是因自己未能守约，便主动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那日原本凌清清是打算先书一封信，告知他自己要随张子琰去一趟黑水河，谁知不知何处出了纰漏，那封信并未送出。
如今想来，大概是她抵达黑水河附近，受了河底结界的影响。
她此番去黑水河，一是为了替张子琰寻三公主，二来便是想瞧瞧这鬼龙王究竟是何方神圣。
传闻鬼龙王乃西海龙王三子，因年幼无知毁掉了镇海之珠，导致人间水患，最后受了雷劫，因此肉身消损遁入鬼界黑水河，继续作威作福。
“鬼龙王的传说我在人间便有听闻，不过与这鬼界口口相传的并不同。”
在人间传闻中，西海龙王三子敖屈却是个正面人物，他见天下水患，便以躯引洪流入西海，归还田土於百姓，最后累倒在了西海海滨，百姓们纷纷祈愿，最终惊动了九天上的神官，神官便特赐雷劫助他重塑肉身，飞升位列仙班。
时至今日，西海附近还到处都是敖屈的庙宇。
苏霖在脑海中搜刮了许久，天界大大小小的仙官数不胜数，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个姓敖的龙仙。
“所以这鬼龙王的传闻是那鬼蛟传出来的？”
“正是。”
那鬼蛟原本是人间山蟒，吞食了不少灵兽，也因此开了灵智，后来恰遇敖屈身陨，不慎卷入了那场雷劫。也不知它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此次机遇虽让它成功化蛟，但肉身毁半，它借黑水河阴气修覆了蛟身，此后便遁入黑水河中靠着“鬼龙王”的名号兴风作浪。
鬼蛟贪婪好色，时常穿过无方界掳走凡间的一些年轻女子。
三公主也确实在他手中。
在她与张子琰合力打开了黑水河结界前，那时的凌清清其实在犹豫是否要入内，谁知而就在结界口打开的那一瞬，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二人拖拽了进入。
凌清清根本无法挣脱，只能顺应着这股力量沈到河底。
少女认出眼前为蛟，并非为龙，又根据鬼界与人间不同的传闻推出自己的猜测，引得那鬼蛟恼羞成怒。
结界内尸骨成山，凌清清知他作恶多端，时常做些强抢民女，吞噬人魂的勾当。而鬼城隍嫁女，引得知容小姐逃婚也真是因为这鬼蛟的缘故。
张子琰本意是救回三公主，可凌清清思来想去，觉得不如直接解决源头以绝后患。
那鬼蛟吞噬了多年的魂魄，力量早已是今非昔比，凌清清与它打了整整三日，这才将它彻底杀死。
所以苏霖给她的传信，她一封都未来得及去看。
凌清清杀死鬼蛟后，便提着砍下的蛟首一路直奔城隍府。
之后的事情便如苏霖所见了。
小凤凰不解：“那你又是如何笃定那‘新郎’便是画皮鬼的？”
他庆幸地拍了拍胸口，“所幸给了鬼城隍这个台阶，不然今日我们怕是逃不了了。”
凌清清笑了一下：“在入城隍府之前，我并不知道他是画皮鬼。”
“只是我与鬼城隍对峙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那种阴暗丶毒辣，恨不得立马将其活剥的眼神。
他也同样察觉到了自己活人的身份。
“而且他身上有血腥气，还有腐尸的味道。”
鬼界寻常小鬼并无肉身，都以魂体存在於世，身上根本不会有血腥气。
可画皮鬼却不同，即便捉不到活人食其血肉，它也必须寻一些顺着无方界流入的腐烂尸骨充饥。
鬼界众人终年受阴气影响，可能五官并不灵敏，但对於凌清清来说却是极为明显的。
“我思来想去，便能对得上画皮鬼了。”
小凤凰走了半路，便是腰酸腿疼，喘着气一副马上要昏倒的模样。
城隍府追兵早已不知被甩到了何处，凌清清见状便让他在原地休息片刻。
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扯下了胸前凤纹刺绣霞帔，又将对襟长衫给扯了下来。
他绷直了腿而坐，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真是遭罪，沈死人了。”
凌清清摇头，无奈笑了笑。
她挨在他身旁坐下，主动问他：“我迟来的这三日，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她以为，苏霖见她后定会絮絮叨叨说她的不是。
小凤凰眨了眨眼：“没有——”
得到这一答案后，凌清清也没追问，只是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不过——”
少年犹豫片刻，“我有一物想给你？”
少女的目光再次移了过来：“什么？”
小凤凰从怀中摸出一根簪，瘫在手心。
他既想让凌清清知道自己其实是费了心思的，又害怕会让凌清清有负担而不肯接受，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如今连话也都说不好了。
“我丶我一人在城隍府无聊得紧，就揪凤羽玩，然后就丶就随便寻了一根凤羽炼化一只凤翎簪……”
少年结结巴巴道：“再过些日子就要除夕了，就当丶就当是新年贺礼。”
凌清清哭笑不得。
苏霖平日对他那身凤羽宝贝得不得了，又怎会揪自己羽毛玩。
况且离那年关还有一月之远呢。
凌清清伸手接过：“嗯好。”
“谢谢你。”
小凤凰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情，瞬间变得明朗起来。
他突然伸长脖子，侧过头去看前面凌清清的表情。
他兴高采烈道：“你愿意收下？！”
凌清清奇怪道：“不能收吗？”
小凤凰连忙将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一般：“不是不是。”
他注视着凌清清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只是高兴你能收下。”
他之所以那么匆忙就将这凤翎簪直接为凌清清别上，就是怕她会察觉到自己的别样心思，拒绝收下。
那日，她说她愿意尝试喜欢他，小凤凰不知到底有多高兴。
但他又害怕这只是凌清清的一时冲动，毕竟凌清清情丝已断，要喜欢他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在城隍府时左挑右选，犹豫许久选出了自己最漂亮的凤羽。
在他们凤族，赠羽就如同凡人赠定亲信物般，是向女子表达自己的心意。
苏霖害怕自己的这份心思太过明目张胆，让凌清清无所适从，是以他特意将凤羽按着凌清清喜欢簪饰款样制成了凤翎簪。
似乎察觉到少年的心思，凌清清唇角勾起，无奈地笑了笑。
她凝着他的眼睛，态度诚恳，一字一句道：“苏霖，我同你说过，你喜欢我，我也会尝试喜欢你。”
“你既有心赠我凤羽，我自然是收的。”
即便凌清清说这些话时，眼神与语气并无半点羞涩，反倒是一本正经。
可对上她的目光，小凤凰还是不争气地脸红心跳了起来。
他慌乱地扯了扯凌清清的衣袖，眼神无措：“那丶那个，我们该赶路了。”
凌清清点点头，站起身主动又向他伸手：“好，我们走吧。”
后面的一路，小凤凰脑海中一直在纠结着方才凌清清对他说的话。
他摸了摸燥热的脸颊，那句“你喜欢我，我也会尝试喜欢你”的话一直在他耳畔久久消散不去。
只是——
少年擡头，望着越来越近的鬼界大门，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在凌清清未看见的地方，少年从怀中又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木盒。
他推开木盒的滑盖，盒中很快露出了一小段细丝。
——这是林无名交给他的凌清清的情丝。
必须就要做出决断了。
那句“愿意尝试”的话不知让他高兴了多久，可这份喜悦最后却成了心头的落寞与苦涩。
他果然还是……还是很喜欢凌清清啊……
这根情丝，他真的舍不得……
少年深深地看了身前凌清清一眼，垂下眸子，若是凌清清也能喜欢他就好了。
他知道现在的凌清清对自己好只是把他当做同门弟子看待，没有半点男女情谊。
不过这样足够了，他已经很满足了。
真的……
只要让他留在凌清清身边就够了。
少女浑然不觉苏霖的异样，却不知他向前走的每一步都无比煎熬。
“我们就要入无方界了。”凌清清道。
少年问：“就要到无方界了吗？”
“嗯。”
小凤凰攥紧手中的情丝。
这么快啊——
结界的光晕映落在少年的瞳眸中，让人看不出他此时的情绪。
苏霖沈默着与凌清清并肩擡步穿过结界，而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情丝转瞬化作齑粉，与少年前生一世的追逐，求之不得的执念一同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