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穹丘
“凌姑娘, 苏小公子。”张子琰看向二人,“术式中确有一术能转移阵引。”
小凤凰闻言,眼神倏地亮了:“真的——!”
“不过——”张子琰声音一顿, 沈吟道,“你们二人恐怕不合适。”
与此同时, 凌清清疑惑的目光移了过来:“为何?”
苏霖也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为什么?”
“我也不知而为所说到底是哪一种术法,但我已知一术只能将阵引转移到施术者身上。”
方术与修道终归有不同,凌清清对於它们的了解并不算多,只是偶然听闻似乎有过这么一个先例, 但具体要如何, 她也不是很清楚。
将阵引转移到施术者身上……
小凤凰拧眉。
凌清清似乎也有些犹豫。
这样做会不会强人所难?
少年抿唇。
毕竟这件事本是凌清清与他提出来的, 自然也由他们二人承担。
张子琰似乎察觉到二人顾虑, 对他们微微一笑:“没关系的。”
“……”
在二人没有注意的地方, 姜盈如的眼神突然变了。
凌清清他们听不出张子琰所言是否为实, 但同样身为术士的她不会不知, 方与术中其实并无专门用来转移阵引的办法。
但若以乾坤设宫,改变先天方位达成目的也并非不可。
只是, 那样的话,无论是施术者还是承术者都会受到反噬。
张子琰这么说, 是打算一人承担所有的后果。
她紧张地看向张子琰,而对方也发现了她焦急的目光。
男人对她悄无声息地摇了摇头。
而此时苏霖的视线也移了过来,他有些不放心地询问三公主:“这办法行得通吗?”
三公主眨了眨眼, 目光飘忽地掠过少年落在了一人的身上。
“我……”
张子琰对她点了点头。
姜盈如只能硬着头皮点了一下脑袋。
不过这一番场景却被一旁的桑时若看在了眼中。
转移阵法当真如张子琰与三公主说的那么简单?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二人, 最后收回目光,心中有些烦躁。
她看了看四周, 绕开傀儡,一把捞起地上被重伤到无法动弹的邵萤生, 问:
“你知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解开这阵法。”
邵萤生冷嗤一声,盯着她的眼睛,有气无力道:“桑大小姐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桑时若反手就将人敲晕,丢在一边:“没用的东西!”
宋惯生:“……”
“若是没有什么异议,不如就这么做吧。”张子琰开口道。
他擡头看向方知昀,目光平静,“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方知昀陡然沈眸,无声无息地退了半步,似是默许。
张子琰步步朝蔺不烬方知昀二人靠近,而其他四人很默契地替他挡下了所有傀儡。
方知昀兀自立在原地,半垂着眉眼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原本以为除却长公主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自己的人应当是张子琰才是。
但张子琰却没有。
他骗了张子琰,说过不会对小皇帝有任何影响的。
方知昀喉头滚动:“子琰兄,你……”
“我知道,若按照三界规则而论,陛下他其实已经死了。”张子琰垂眸道,“张某回到京城的目的便是为那三万枉死的弟兄们找到真相,为了不让诸如此类的事情再次发生。”
“……”
“此举确实有违张家‘忠君爱民’的祖训。”
即便他没有亲自动手,但所做一切无疑是推波助澜。
他刚才也听到了,要想杀死罪魁祸首蔺不烬,陛下他也会灰飞烟灭的……
“那你还……”方知昀欲言又止。
“忠君为承帝王之志。”张子琰声音沙哑,“爱民亦为守护万民。”
他很清楚即便初衷为善,但自己如今所做一切就是在将陛下推向万劫不覆的结局。
他是忠臣,但并非愚忠,孰轻孰重他还是明白的。
张子琰勉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张家世代忠良,就当出了我这么一个不肖子孙……”
他声音一顿,“假以时日,还请方兄替我走一趟,回我瀛洲老家让他们将我从张家族谱上剔除吧。”
“张子琰!”方知昀神情慌乱,在他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拉住他。
他压低声音,问,“会发生什么?”
以张子琰为首无定门的这群方士术士平日最信奉因果,那他转移阵法的代价又是什么?
“方兄,我本来就算是半个死人了。”张子琰付之一笑。
方知昀掀起眼皮:“就没有其他法子……或者让我来……”
“方兄又非术士,哪能替我。”
“可……”方知昀皱眉。
他清楚张子琰的秉性,他虽一直在骗他,却也从未想过要将他牵扯到如今这一局面来。
张子琰的声音极轻。
“方兄是带着何种心情走到这里,我也亦是如此。”
“别忘了,我是术士啊。”
方知昀不可置信地凝望着他。
话落,张子琰沈静的目光掠过众人与傀儡纠缠的混乱景象,最后落在了长公主的身上。
沙哑的声音在方知昀的耳畔响起。
“方兄,你借蔺不烬之手达成自己的目的,恕我不能苟同。但你也应知道,走到这里便是没了回头路,你与长公主……也再无可能。”
他一直知道方知昀对长公主的感情。
但长公主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又与陛下感情深厚,他却当着她的面做出这样的行径。
即便一切事因并非在方知昀身上,但长公主恐怕还是会因此事心存芥蒂。
“值当吗?”
方知昀垂首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若张子琰知道事情全貌,恐怕对他不再是“不能苟同”,也不再像这般相敬地称他一声“方兄”。
而是与他横刀相向了。
因为,促使这一切的人都是他啊。
方知昀胸腔一热。
蔺不烬夺舍起初,小皇帝的魂魄还未进入鬼界,甚至拥有还阳归魂机会。
他明明察觉到了一切,却闭口不提,致使一切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长公主对他恐怕也不只是简单的“心存芥蒂”,只怕对他恨之入骨。
不过,他已经不在乎了。
不在乎了……
灵魂撕扯的痛楚中,方知昀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有些昏沈,光滑的衣料从他指缝中悄然划过。
他的馀光看见张子琰擡步继续向蔺不烬走去。
心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丝动摇。
他死死按住自己另一只猛烈颤抖的手臂。
不丶不要阻止张子琰……
一道急迫丶洪亮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旋。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这一世,活下去的人只能是她!
别丶别再心软了……
指尖几乎要嵌入血肉之中,方知昀的胸口猛烈起伏,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
脚下所踩之处陡然多出另一道赤金光晕,他一眼便认出那是张子琰的术。
阵引抽离的痛楚,同样通过传入他的灵魂深处,胸口宛若被人掏开一个大洞,浑身虚脱得厉害。
他的身躯踉跄朝前倒去,双膝砰然跪地,眼皮不受控制地渐渐垂下。
真冷啊……
“阿姐阿姐,你快来看啊,这是什么?”
轻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方知昀察觉到身前落下一片阴影,少女清脆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这是哪里来的小狐狸?”
他想擡头去看对方的模样,可一双温暖的手却伸了过来,轻柔地抚上他的头顶,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少女惊呼:“怎么还受伤了?好多血!”
眼睫轻微颤了颤,小狐狸昏昏沈沈地想。
——好暖和。
“哎呀,好惨啊!狐尾都断了!”
“是啊是啊!折了三尾,连人形都维持不了!”
“这不是白家那个小公子吗?今日怎么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了?”
“听说是二少主上次被白家小公子为难了,怀恨在心这才将人引入了穹丘禁地……”
不是的,不是我……
年幼的方知昀干涸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他跪坐在一只浑身是血丶了无声息的狐族身前,捂着腹部的伤口,惊恐地睁大双眼环顾着围拢上来,对他指指点点的同族们。
不是我……
鲜血汩汩从他指缝中流出,他张了张嘴,可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明明是他救了白稽,将他带出来的……
“可不是嘛!据说这二少主是个庶出,从小无人管教,目无法纪,顽劣不堪,整天惹出乱子都是大少主替他收拾的!”
“二少主既然庶出为何要他接任族长之位,大少主为人端方,血脉纯正,先前帮老族长打理起族中事务不是井然有序的吗?”
“这你就不知了,据说二少主结出的狐丹要比大少主强多了,长老院那些人啊说什么都要让二少主接任族长之位……”
那人还想说什么,忽然远远瞥见一道身影,立马噤了声。
来者是青年模样。
他玉冠高束,一身玄色织金大氅,背影挺拔,剑眉鹰眼,下颌紧绷视,眉目间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大丶大少主。”
周围立马安静了下来。
大少主方释成,是族中出了名的铁面阎王,据说他与方知昀虽为同脉兄弟,但却一向厌恶自己这个族弟。
自长老院那些人让他搬出属於族长继承者的东堂后,他便去了掌管刑法的惩院当职。
方才说话那人又压低声对身旁人道:“你且看着好了,大少主绝不会让他吃得了兜着走。”
方释成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负手而立,冰冷凌厉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了过来。
“方知昀,你伤及同族可知罪!”
彼时,年幼的方知昀擡起眉眼,染血的面孔写满了倔强:“不是我……”
“是丶是白稽他自己要进去的,我拦不住他……”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谁人都知狐族的穹丘是当年先祖封印凶邪的禁地,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维持封印的力量也逐渐削弱,不少被镇压的凶邪已从封印的裂缝中逃了出来,不过碍於穹丘独特的地势所构成的天然阵局,这些凶邪才未能逃出。
男人厉声冷喝:“白稽小公子好端端的为何要入穹丘?”
少年眼睫轻颤了一下,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又为何要入穹丘?”方释成的声线依旧沈得可怕。
“我在枫林恰好撞见白稽向穹丘的方向去了,我怎么喊他,他也不应,所以就跟了过去?”
方释成面色阴郁道:“若是我记得不错,三日前,白小公子似乎与你发生过一些争执吧?”
“我竟不知你有这么好心?”
方知昀猛然擡头,想要为自己辩解:“大哥,我……”
不等他把话说完,男人擡腿当胸踹了他一脚。
砰!
少年的身体在半空划出一道残影,骤然砸落地面,碎石飞尘,紧接着地面出现了一块凹陷痕迹。
“住嘴。”
方释成陡然暴怒,“一个不知从哪来的杂种,也配这般唤我?”
气血在胸腔内翻涌,他猛然吐出一口污血。
方释成不紧不慢地在他面前停下,而后蹲下身来,朝他身后看了一眼。
他擡起食指,语气冷淡:“白家的人就在那,过去。你若现在自己折了自己两条腿前去赔罪,兴许他们还会看在你是东苑之主,未来的狐族族长面子上饶你一命……”
提到“东苑之主”“未来的狐族族长”时,男人的语气加重了半分。
“我丶我没错……”少年低着脑袋,摇摇晃晃撑起身子,小声道。
面前的男人手腕一翻,掌风迎面而来!
咔——
方知昀清晰地听到腹部肋骨折断的声响,方释成揪住他的衣领,拖着他向人群走去。
“你如今确实是东苑之主不假,但只要你一日不继任,我惩院便管得了你!”
身体上剧烈的疼痛感几乎让他无法正常思考,意识正逐渐沈下。
他似乎听到方释成在与人交谈着什么——
“此孽障交由我惩院,不知白家意下如何?”
“这丶这……”那人为难道。
方释成不紧不慢:“若白大人担心方某会营私舞弊,大可派人来惩院看着便是……”
方释成所掌的惩院如同人间炼狱,进去的狐族即便不死也要被扒一层皮。
前来替白家打探情况的管家冷汗涔涔,连忙摆手:“罢了罢了,老爷他定是信得过方大人的。”
白稽虽是白家子嗣,但到底只是不受待见的偏房所生,老爷他子嗣众多,恐怕连面也没见上过几回,犯不着为他得罪方释成。
惩院大牢内,奄奄一息的少年蜷缩在墙角。
哗啦!
牢房的灵锁被打开,方释成双手负背,自上而下睨着他,眼中的厌恶不加任何掩饰。
方知昀其实很早就知道自己这位大哥对他连假装一下也不愿意。
少年慢吞吞地翻了个身,目光空洞,倔强地重覆道:
“不是我……”
方释成面色嘲冷:“我知道。”
“那你……为何?”方知昀竭力睁大双眼。
“此事总要有个交代。”方释成双手环臂,弯腰探身凑近在他耳边。
“从前你爱犯浑,但那些都是不痛不痒的小事,我奈何不了你。”
但今日不同。
他需要一个理由废掉他,让所有人认为他方知昀不堪大用。
少年垂下脑袋,闷声道:“可我从未想过抢走……大哥的东西。”
“但你还是把它拿走了。”方释成目光冷锐。
“……”
一片静谧之后。
方知昀站直身体,转身向牢外走去。
“方氏庶子方知昀故意引白氏子弟入穹丘,害其性命,按我狐族律法当以处死,但念在你年幼,禁足十年,而后驱逐狐族。”
“十年后便是狐族继任大典。”少年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在惩院内,他方释成便是规矩,所谓律法不过是他一面之词。
他不过就是想阻止自己继族长之位。
“知道便好。”
方释成回眸,“你若老老实实待在惩院内,等到继任大典结束后我自会留你一条性命,放你离开。”
“我……”少年断断续续道,“不会与你争夺族长之位的……求你……放我离开吧……”
“从前你也是这么与我说的。”方释成冷哼。
当年他便是像这般哀求自己,是以他才留了他一条命,随便找了个理由将他打发到天界去了。
“现在这些老东西只认你一人。”
“不会了……”方知昀喃喃道。
“以后不会了……”
“什么?”
灼炽的气息瞬间在空气中蔓延开来,赤金光亮忽闪而过,不等男人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道滚烫的鲜血喷溅上他的侧脸。
他缓缓转过身,却见少年的腹部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血窟窿,他咬紧牙关,颤抖地擡起被火光包裹的手,将一颗晶莹剔透的白珠展现在他面前。
方释成紧绷的面孔终於有了一丝松动,他眉峰拢起,声音喑哑:“你想做什么?!”
“你明知若将我留在狐族,长老院那些人一定会与你周旋将我放出去的。”
“你又如何保证能关住我十年……若期间生了什么变故,你所有的谋算都只是徒劳。”
他字字清晰,“不如我替大哥来做这个决断。”
话落,少年毅然决然地捏碎手中的狐丹!
方知昀的脸色几近透明,在方释成震惊的目光下,他的身形晃了晃,轻声问:“如今你已无后顾之忧,所以我可以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