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一下,道:“二十多年来,你的伤都没有好利索,一到严寒你就咳嗽不停。而且,我们避居盛京二十年,虽然是在后金睿亲王府中看家护院,不用去和其他人一样勾心斗角,至少相安无事。我们和其他堂主嫌隙已深,若贸然回中原,不知道会遭到他们如何打击。那个时候,就已经不是十三楼翻旧账,整个中原武林都会低看我们一眼。那时候我们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况且,你我也都没有见过神龙子,是福是祸尚不可知。神龙子虽然洒脱散漫,毕竟是杀父之仇,那是不共戴天之仇啊。问世间,又有谁能将如此仇恨放下呢?”
此人叹息一声,接着道:“虽然说当年伏击龙啸天,我们两个人也是无奈之举,但是毕竟我们手上沾着他的鲜血。若是龙啸天还活着,十三楼定然不会成为如此模样。”
另一人咳嗽几下,道:“我的伤恐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好了,生死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可言。我拖着病怏怏的身子二十多年了,罪也受够了,难道还会怕死吗?只是心有不甘,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战死沙场,却要像只缩头乌龟一样的躲在这里。想到后金国睿亲王多尔衮足智多谋,早已经有吞并大明之野心。我们若是长久呆在此地,倘若是哪一天,多尔衮真的踏破山海关,带领着满洲八旗攻占大明,一统天下。若是让整个江湖人都知道,我们曾经苟且偷生与满洲人家,必定会成被整个江湖所不齿,更被骂成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就算是死了,都无脸面对家中列祖列宗。”话语中悲戚之情更甚。
先前一人又是一阵叹息,低声开口接着道:“谁曾想到,我们两个人竟然成了屠妙妙眼中仇敌,害的我们不得已躲避到这荒凉之地。真是天意弄人啊。”话语未完,另外一个人咳嗽之声又起,慢慢开口道:“屠妙妙对龙啸天一往情深,简直就犹如走火入魔一样。龙啸天在两个人大婚之日逃离十三楼,成了屠妙妙一辈子抹不去的伤痛。我们出手击杀龙啸天,屠妙妙又怎么可能放过我们呢?”他一声声的咳嗽传来却刺痛了神龙子的心。
神龙子听得他们言语,知道他们也是被迫才来到了此地,想到十三楼各楼主也是独霸一方各自为政,心中却也是唏嘘不已。即便这些人再次聚齐轩辕台,他们会真心的推举自己做十三楼楼主吗?这一切,是否又是琴老等人的一厢情愿呢?
房舍的门被推开了,神龙子躲在暗处仔细看去,一位身材魁梧身穿麻布衣衫的汉子探头进来。神龙子见到他却是一惊,此人一张马脸,一双瞪大的眼珠子随意巡视了一下屋内,高挺的大鼻子,长而宽大的嘴。他的手上拎着一把戒刀,腰间还缠着一条软鞭。
神龙子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长相。
此人巡视一下,便转身走了,只听得他说道:“你的意思,我们是要离开这里,赶回中原,去赴轩辕台大会吗?”当先一个人道:“马大哥,我牛金星虽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也绝不是孬种。我从小也算是饱读诗书,自然知道忠君爱国之道。你我虽非朝廷中人,但毕竟还是汉人。眼见得皇太极多尔衮率这些鞑子军攻打大明,一统中原。我等之辈岂能让满洲鞑子统领我们汉人江山呢?而我作为十三楼金牛堂堂主,这条命本也是属于十三楼的。盛京虽好却也毕竟不是你我的家。”
另一人轻叹一口气,顿一下,开口道:“既然你去意已决,我又怎能一人苟且在此呢。我马星空虽没有什么大本事,但是却也不是胆小怕事的人。”牛金星轻咳几声,道:“却不知道其他几位楼主近况如何?”马星空也是叹息一声,道:“想来都要比你我要好,我们两个流落盛京,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就像是见不得光的老鼠,还有什么比我们更惨的吗?”牛金星却是一笑,道:“我们绝对要比舒忘祖好得多,至少不用人人喊打。”
两个人顿时哈哈一笑,就渐渐走远。
神龙子听得两人脚步声渐远,跳下房梁,心想道:“原来是十三楼天马堂堂主马星空和金牛堂堂主牛金星。两个人能够如此却也不失英雄气概。他日相见,必要和他们共饮一杯。”想到此,他轻轻打开房门,却见一道黑影从院中一闪而过,手法轻灵,轻功自是不弱。
神龙子欲要追出去看个究竟。忽闻的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神龙子一个翻身又隐藏在房梁上暗处。
房舍的门被推开了,一位身穿锦衣玉带,面目清秀俊朗,约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后生气鼓鼓的就踏进了屋内。来人正是此间主人,睿亲王多尔衮。一位头戴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崭新青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鸾带,眉清目秀,面白须长的中年汉子也跟着走了进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范文程。
范文程在科尔沁得大玉儿相救,陪同大玉儿来到盛京,一路之上却和多尔衮相谈甚欢,两人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当他妹妹范文嫣以大玉儿侍女苏茉儿的身份进宫后,范文程就跟着多尔衮回到了睿王府。
海刀和唐突,血娘子也相继跟进房内后将房门紧闭,仿佛要将一切愁情烦事都关在门外。十几个手持长刀长枪的黑衣人就像是门神一样站立门前。
神龙子仔细看多尔衮,他分明就是在蝴蝶谷外无名客栈中的温文尔雅的做皮草药材生意的王亲睿。虽然在三岔口客栈出现,但是因为他穿着兵将的甲胄乔装改扮,且饮下放了蒙汗药的酒水昏睡过去,并未能够真正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
神龙子心内一想,道:“王亲睿,睿亲王。此人将自己封号倒置,如此偷梁换柱的敢深入大明腹地,如此胆识,绝对不可小觑。表面上做的是皮草药材生意,想必暗中就是收买江湖败类为他己用而已。”
神龙子想到那些黑衣死士,又想到马星空和牛金星,暗想道:“江湖门派众多,门众更是数不胜数,其中不乏有些见利忘义之徒,卑鄙龌龊之流,却不知道多尔衮收买了多少江湖败类为他充当开路先锋。这些人又都是隐藏在暗处,偷偷的帮助多尔衮。所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不知道江湖因为这些人会出什么乱子呢?”
他忽然又想到了鬼影子盗取妖刀“天问”的事情,这件事情是否也和多尔衮有关呢?神龙子摇摇头又否定了自己想法。
他又看看范文程,心内更是唏嘘,他想到自己初来辽东找寻蓟辽总督熊廷弼,得他兄妹一饭相赠,因此感恩在心。那日,忽闻他妹妹被锦州总兵吴襄抢去做小妾,飞鸽传书刀爷出手相救,使他兄妹二人相安无事。却不曾想,今日他却成了多尔衮的座上宾客。心内长叹,若是早知道会是如此结果,定然不肯让刀爷相助。
神龙子知道范文程真正饱读诗书,更是精通史籍兵法。多尔衮现在也已经将其视为肱骨。如此人才,却成了大明朝敌人,他又不禁为大明捏起一把冷汗。
但是神龙子却哪里知道,范氏兄妹离开锦州之后的事情呢?
灯光照亮了屋内,神龙子仔细看那太师椅后墙上挂着的那副画像,画的却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相貌俊朗却身穿明朝官服的中年汉子,一双明眸注视着整个房舍。
画像之人,却是蓟辽巡抚袁崇焕。太师椅上却还放着几枚飞针暗器。
海刀上前一步,抱拳施礼道:“王爷,先前您也是几次登门求贤,刀爷一直婉言拒绝。而且已经派出了三批人马去刀爷庄院,都是一无斩获。若不然,还是让我们几人过去看看。”
多尔衮用手一扫桌面,笔墨纸砚都跌落到地上。他长叹一口气,握紧双拳猛砸在桌上,狠狠道:“刀爷,本王求贤若渴,当年刘玄德不过三顾茅庐而请诸葛卧龙出山。却不曾想到你脾气又臭又硬,如此不肯给我面子。既然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
他抬头看着唐突,道:“唐突,你点齐三十个死士,带好火药,将刀爷的庄院给我夷为平地。姓刀的老贼,竟然不给本王面子,不杀他不足以除我心头之恨。顺便借此事,也给那些辽东江湖人士一点厉害,让他们知道我多尔衮的忍耐性也是有限的。”
海刀脸色却是一变,他眼中流露出的是一种令人难以琢磨的眼神。唐突待要领命退出屋内却被范文程拦住了。范文程心内想道:“锦州之时,自己妹妹落难,自己却又没有办法。幸得刀爷父女二人曾出手救下自己的妹妹。他知道多尔衮的手下死士绝非刀爷对手,但是刀爷毕竟对自己有恩,他们若是有难,自己旁观却不出手相救,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他轻叹一口气,道:“王爷此举,甚是不妥。”多尔衮听得范文程一言,恭敬的开口问道:“有何不妥,请范先生不吝赐教。”
范文程低语道:“赐教自然不敢。小人承蒙王爷不嫌,不如我先讲个故事,如何?”多尔衮单掌轻轻一应,道:“先生尽管说来。”神龙子躲在梁上暗处,看着范文程,他知道范文程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只恨生不逢时,已至怀才不遇。历史典故对他而言就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范文程点点头,道:“话说汉末三分天下,中山靖王之后刘玄德与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以图建功立业。刘备屡战屡败,投袁绍,靠吕布,依刘表。终于有天,让刘备寻得一位懂攻略的高手徐庶。”
多尔衮听到此,知道范文程在给自己讲《三国演义》。后金太祖努尔哈赤虽然少时历尽辛苦,但是却对汉人的文化推崇备至,研究《三国演义》不下几十遍,并将《三国演义》视为战争之典范。
多尔衮是努尔哈赤最为看重的儿子,从小就耳濡目染,以至于爱屋及乌,对汉人文化也是喜欢的犹如看见绝色佳人。
范文程接着道:“得到徐庶的帮助,刘备就犹如得到一件至宝。你们也是知道的,奸雄曹操也是求贤若渴,为了得到关羽,那可是煞费苦心。虽然关羽官拜汉寿侯,却还是过五关斩六将,回到刘备阵营。曹操听闻徐庶投到了刘备帐下,这是他绝对所不能容忍的。他便一而再,再而三的写信相邀请徐庶到自己军中,但是徐庶却也非等闲之辈,一心要扶持刘备匡扶汉室。曹操听信手下人进言,困禁徐庶之母,并模仿其母字体写信一封送到徐庶之手。徐庶本就是一个至孝之人,刘备也算仁义,放徐庶去到这曹操的营中,只为了让徐庶尽孝道。却不曾想,徐庶这一去,令他母亲气愤万千,自溢于梁间。徐庶悔恨万分,却也救不回母亲性命,因此记恨曹操。他虽然为曹魏谋士,却从不开言谈论。唯一谈论一句话,就是曹操攻打赤壁,操练水军,黄盖苦肉计,阚泽下诈降书,庞统又献连环计,使得曹操将战船用铁链首位相连。计策虽然瞒得了曹操,却未能瞒得了徐庶。书中徐庶识破庞统计谋,如此言道‘吾感刘皇叔厚恩,未尝忘报。曹操送死吾母,吾已说过终身不设一谋,今安肯破兄良策’?庞统随即教他脱身之法,他即缄口远避矣。”
多尔衮果然聪明,并被皇太极赐予“墨尔根岱青”的称号,赞他“既勇且智”。猛然间听得范文程讲起三国的故事,心中也已经知道了他言外之意。
范文程此时便将自己想法说开,道:“据我所知,刀爷位列江湖十五大高手,又是辽东地域江湖人士公举的前辈领袖。辽东一带的江湖人都以他马首是瞻。小可不才,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也见过他的武功,飞檐走壁自不必多言,百万军中,取敌将之首级真如探囊取物。王爷求贤若渴,曾几次登门拜会却被婉言相拒。王爷要知道,江湖人士,不过就是信奉‘信’‘义’二字,这两个字有时却比他们性命都重要。现在两国交战,死伤无数,更兼太祖努尔哈赤对汉人敌视,无辜屠戮生灵,本就令辽东汉人恨之入骨。大汗皇太极虽然改变了对汉人的态度,但是仇恨又岂是一朝一夕,三言两语又能解决的呢?”
范文程接着道:“刀爷德高望重,我想他也是进退两难。若是他答应王爷出山相助,他岂不坠了一世英名,令整个江湖所不齿。但是他世居辽东,现在一切都在后金国土上,又等于是后金国臣民。刀爷也绝对是个聪明人,他又怎么敢公然与睿亲王爷为敌呢?最好的办法就是拒绝出山,做个中间和事老,既不得罪武林同道,也不得罪王爷。但是王爷若是一意孤行,认为刀爷和您作对,而出兵毁他房舍,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王爷,您也应该听说过‘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句话,倘若是真的将刀爷逼上绝境,想来定会适得其反,使得刀爷与您作对。”
范文程又道:“王爷,若此事真的激怒了刀爷,若他振臂一挥,整个辽东武林人士定然会与我们后金为敌。而且,这些江湖人士武艺了得,若真如此,定然会成为你我心头大患。那么我们可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您说呢?”
多尔衮听的范文程一席话,感到事情甚是棘手,但是刀爷总像是一柄插在他后背上的刀,随时都会刺伤他一样。
他问道:“以先生之见,此事如何处理才算妥当?”范文程点头笑道:“事情很是简单。王爷先前已经派出了三路人马却都奈何不了刀爷,而他却也没有来找王爷麻烦,说明刀爷也不想和你正面为敌。我们出兵本就是要震慑与他,让他就范,而他出手杀死王爷的人,也是在震慑王爷。江湖上有一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依鄙人愚见,王爷现在只需亲自去一趟刀爷庄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两方坐下来和谈才是上策。”
多尔衮略一沉思,只听得范文程接着道:“双方互不相干,阳关道王爷走,独木桥他来过,井水不犯河水,岂不妙哉。王爷英明神武,想来到刀爷庄院一叙,也并不能使您丢面。相反,更能够让辽东江湖朋友知道你礼贤下士之美名,此事确实一箭双雕的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