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笑我道人一大早就来串门,看到韩平之正在盥洗,便笑嘻嘻道:“昨天晚上,你是不是从周庄主那接了个好差事?”
韩平之用掰断的柳条毛刺,蘸了点粗盐来漱口,清洁完牙齿后,才拿起湿毛巾擦拭脸颊,边擦边回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一件好差事,而不是一件棘手的差事?”
笑我道人饶有深意地道:“甭管差事棘不棘手,只要先拿到了钱,那它就是件好差事!”
一听这话,韩平之不由抬起头,看向对方:“你怎么知道我拿到了钱?”
笑我道人笑吟吟道:“你还想瞒得过我?昨晚周庄主拿着六百两黄金来找你,其中的三百两是付给你那截青蛟龙角的货款,额外支付的三百两,必定是有求于你!”
韩平之算是明白了,这个老道士一嗅到钱的味道,便立即像苍蝇一样飞了过来。
于是他板着脸道:“就算是有求于我,那也是我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钱,与你无关。你给我的那枚金字玉书,我已经在青云客栈请你吃过一顿大餐了,这个时候你可别再想找后账了。”
“什么找后账?贫道我是那种人么!”
笑我道人挤眉瞪眼给自己的人品打了个包票,然后又露出了笑嘻嘻的表情:“其实我今早过来,是打算把一件东西卖给你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什么东西?”韩平之随口问道。
笑我道人在腰带后方一阵摸索,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锦绣布袋,兴奋地道:
“此物名为‘乾坤袋’,是玄一天门的储物法宝。
“即便装上万斤重物,它也依然轻如鸿毛,绝对是世间一等一的至宝!”
“你那几百两黄金也挺沉的,总不能全部揣进裤兜带上路吧?看在你我相识有缘的份上,我把它便宜一点卖给你?”
储物法宝……任是韩平之也不禁心里痒痒。
眼下于他而言,储物法宝确实是第一刚需,毕竟他刚从周庄主那收取了黄金六百两。粗略换算,每一百两就约等于前世三四斤的重量,六百两就是二十斤左右。
要把这么多钱带上路,确实是一件颇为头疼的事!
他强压着内心的冲动,假装漠不关心地问:“乾坤袋?你是怎么弄来的?”
笑我道人搔搔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是一个月前,贫道路过太玄山宝地,误打误撞闯进了玄一天门的藏宝阁。一时间心头痒痒,就把这只‘乾坤袋’给顺了出来……”
韩平之翻了个白眼,搬出了菜市场大妈砍价那一套:“我呸!一件赃物也敢拿来卖给我?你凭什么祸水东引,想让我成为你的替罪羊,以后被玄一天门的人找上麻烦?”
笑我道人一听这句指责,也有点慌了:“你……你……你放心!只要你小心使用,一定不会被玄一道那些牛鼻子发现的。”
韩平之颇是鄙夷地啐了一口:“赃物就是赃物,一文钱我都不买!”
迅哥儿曾说过:“要想开天窗,须得先拆屋。”拆掉屋子令对方难以接受,再要开天窗可就容易多了。
果然笑我道人也逃脱不了“拆屋效应”,一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这只‘乾坤袋’实乃天地至宝,它本来可以定价一千两黄金的……要不是看在贫道酒瘾又犯了的份上,贫道根本不想卖你……这样吧,十两黄金要不要?”
韩平之点点头:“行,那就十两黄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拿到十两黄金后,这笑我道人就像放学的蒙童一般撒丫子冲出去,又不知道去哪个客栈酒馆浪去了。
韩平之拿到了“乾坤袋”后,将剩下的五百九十两黄金、两枚金字玉书,连同“陈情令”“昆仑玉鉴”两件法器一同收纳进去,登时一身轻松。
随后背起清明、小雪双剑,腰间系上酒葫芦,推门而出。
在周家庄用过早膳之后,周庄主亲自把他送出了山庄大门。
随后韩平之返回灵溪镇,去裁缝铺买了几套崭新的换洗衣物,也一同收进了“乾坤袋”。
接着便直奔东边的牛奎山而去。
此番的任务,先是替周庄主寻找其子周子阳的踪迹,然后再继续前往铸剑城。
韩平之登上了灵溪山的山顶,而后祭出了“昆仑玉鉴”,实物化为一道古朴典雅的圆形透镜虚影。
韩平之的视力透过镜子虚影而大为加强,看清了东北方向的群山起伏,听见了那里的鸟唱猿啼。
牛奎山就在那个方向。
韩平之隐隐有种预感,此次的“虎妖”事件,将远远比“人面蛛”事件更为复杂,牵涉的因果机缘也会更多。
“只怕这三百两黄金也不是那么好赚啊。”他忽然有些感慨起来。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又岂是个怕事之人。
当年为平心中不平之鸣,他都敢冒着必死之境,斩杀那飞扬跋扈的上级许青峰,如今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心念至此,韩平之当即振喝一声:“出鞘!”
令出法随一般,清明、小雪双剑同时出鞘,落在他前方。韩平之纵身一跃,脚踏双剑,朝着山下滑翔而去。
山岚罡风迎面而来,吹拂得他鬓发飞扬。
眼前河山如画,天是蓝的,山是绿的,水是白的。
韩平之心情大好,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一大口醇香酒水没入喉咙。
喝想喝的酒,杀想杀的妖,去想去的地方,任何人都阻拦不住——人世间的逍遥莫过于此。
正是:
两袖白云千山渺,一点剑意万人豪。
妖魔风波又一起,醉枕江湖抚平潮。
……
山下开满了蔷薇花。
白色的,粉色的,花团锦簇,很是茂盛。
有数不清的蜜蜂和蝴蝶飞舞其间,采撷花蜜,品尝花粉。
有一条山涧冲出了高山峡谷,流淌过这方生机盎然的野花谷,水声叮咚作响,宛如环佩交鸣。
溪涧水面上倒映着一只斑斓巨虎伏卧在地的身影。
它一身橘色皮毛光新如绸缎,身体上交错的纹路黑白分明。
它的头颅硕大堪比一只水缸,两腮长着雪白漂亮的鬃毛,唇边的白色胡子一根根抖擞,像是可以取人性命的钢针铁刺。
斑斓巨虎伏卧溪涧之畔,紧闭双眼,鼻孔却对着前方的蔷薇花丛,似在长嗅花香,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舒适中。
蜜蜂、蝴蝶不惧它,继续流连花丛。
远处的飞鸟、猿猴也不惧它,继续鸟唱猿啼。
甚至有三只梅花鹿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溪涧边,俯下了脑袋,美美地喝水。
但就在这时。
“嗖”的一声,不知哪来的一支羽箭射穿了一只梅花鹿瘦弱的脖子。中箭的梅花鹿发不出哀鸣,倒在溪涧旁,猩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染红了整条水流。其余两只梅花鹿顾不上同伴,受惊飞奔。
斑斓巨虎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道震天虎啸响彻山谷,瞬间惊得蜂、蝶、鸟、猿猴四散而逃!
不远处的猎人惊得浑身战栗,如遭五雷轰顶。
下一秒钟,似有飓风过山岗,那个庞然大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瞬间将猎人扑倒!
双手双脚被撕下来丢到四处,人头骨碌碌滚落进草丛中,被捏碎的头骨渗出了白色的豆腐花。开膛破肚后,有一条条蓝色小蛇争相涌出,血污横流,污秽满地。
蔷薇花瓣上沾了点点血迹。
斑斓巨虎陷入了狂怒中。
它的滔天杀意令整个山谷也为之颤抖,短短数息之间,蜂蝶隐匿,鸟兽绝迹。繁花盛开的山谷惟有死一般的寂静。
尽管活人已被它撕得粉碎,它一对金色眼瞳中依然涌动着疯狂的杀意。
但就在这时,虚影变幻,尸骸化作了被撕碎一地的彩色纸屑,上面涂有的黑色剧毒化作浓烟滚滚而起,扑面而来。
这是一只涂有剧毒的纸人!
斑斓巨虎闪避不及,立即被这股黑色毒烟熏到了眼睛,呛进了鼻孔。
它的面部如被烈火灼烧一般痛苦。它的眼睛、鼻腔和肺部遭到了剧烈腐蚀,仿佛有千万只火蚁在啃噬它,拼命地往它的血肉深处钻去。
它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哀嚎,痛得在地上来回滚了两滚,然后径直往山下的水潭冲去!
“噗通!”
斑斓巨虎跳进了水潭,在里面肆意地翻滚,洗涤,溅起一朵朵白色的大水花。
有纷繁杂乱的魔幻声音在它的脑海中交锋,唇枪舌剑,针尖麦芒,一刻不止:
“现在谁人不知有虎妖盘踞于牛奎山上,还会有哪个猎人敢上山打猎,这明显就是一个诡计。”
“我不需要你来多嘴!这里是我的地盘,由我做主。”
“可是你已经被你的仇恨蒙蔽了双眼,所以你才会上了这个当。”
“那是因为人类狡猾多端,心狠手辣,才会用这种卑鄙下作的手段来对付我!”
“承认吧,你自私、偏激、狭隘,且狂妄自大,但终究是一叶障目,不识群山真面目。”
“别来教训我!区区这点毒还毒不死我。”
斑斓巨虎在水潭中疯狂地扭动,疯狂地挣扎,溅起一朵朵数丈高的水浪,也将水潭搅得泥沙翻涌,污黄浑浊。
山谷中回荡着一声声凄厉的虎啸声,夹杂着滔天的怒火与恨意。如同连绵不绝的平地惊雷,轰得山谷轰鸣,回音袅袅,仿佛就连天色也晦暗了几分。
水潭的上空,游离着一道道虚幻的游魂野鬼。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恢复了平静。
山谷平静了,再无可怕的回音。
水潭也平静了,青萍若空浮无所依。
水珠顺着湿漉漉的毛发往下流淌,斑斓巨虎的面孔倒映在水潭上,两只眼睛通红充血,透露出一股受伤后的血腥和狂怒。
那个声音依然在苦口婆心,喋喋不休道:
“因为仇恨,你已经害死了很多与你毫不相干的人。”
“你若再不能消弭这无休无止的仇恨,有一天它终将吞噬了你。”
“别忘了,你曾经也是一个人类……”
斑斓巨虎龇牙咧嘴,面容愈发狰狞,而后他头仰青天,再次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声。恐怖的音波化作无形的威亚,将漫山遍野的草木野花压得尽皆倒伏。
咆哮结束,斑斓巨虎调转方向,朝着山下疯狂地冲去。
身影风驰电掣,似有飓风过山岗。
那个声音幽幽叹息一声:“我们来打个赌吧?”
……
这一日。
天清气爽,惠风和畅。
韩平之来到了青牛峡。
牛奎山位于安州、淮扬、江南三州交界之地。这青牛峡恰好位于牛奎山南麓边缘,两山包夹,中间有一道清沐河自群山间发源而来,歪歪扭扭地拐向南方,于青牛峡处形成了一个交通咽喉——清阳渡。
清阳渡口西岸,有一个同名渡口村,村口外开着一座客栈。
虽然这里从未发生过虎妖袭人事件,但为了防止不测,南来北往的商旅大都选择了绕远路而行,这里的客栈、摆渡生意自然也冷清了许多。
韩平之沿着大路东行,入目所见:青山绿水,芦苇苍苍;杨柳掩映处,烟村四五家。
前方河面波光粼粼,岸边有一名青衫士子正在提笔作画,周身清辉萦绕,流转着一股妙法道韵。
韩平之的注意力为之吸引,定睛望去,才发现那名青衫士子不是用普通纸笔来作画。
一管碧玉笔,不沾墨,笔端墨自显。
一幅长轴悬空而立,两端轴杆似用象牙做成。
卷轴幅面上青绿点染,画的正是眼前这青牛峡的大好风景。
这毛笔卷轴明显是儒门法宝,这作画之人自然也是儒家修行弟子。联想起周子阳离阳书院弟子的身份,韩平之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几分好奇心理,不觉走近了几步。
那青衫士子发觉有人走来,头也不回,只是笑道:“这青牛峡风景幽美,实乃一处作画圣地。侠士,你不妨给我这幅画评点一番?”
韩平之道:“我只是个用剑的粗人,不敢附庸风雅。”
那青衫士子哈哈笑道:“剑,百兵之君子也。用剑者中,真正的江湖莽夫倒是不多。”
韩平之淡淡地道:“抬举了。阁下画艺高超,是在下不敢轻易置喙。”对方既然轻飘飘丢过来一句赞美,那这商业互吹的规矩他还是懂的。
果然那青衫士子笑着转过了身,拱手作揖道:“在下陆关山,一介读书人。”
韩平之也回以一礼:“韩平之,一名剑客。”
接着又指着对方毛笔、卷轴,问道:“我看陆公子这两件法宝灵韵环绕,显然不是等闲之物,敢问陆公子师承何处?是否为离阳书院弟子?”
他从周庄主那接了寻找周子阳的任务,这周子阳正是离阳书院的弟子,若这陆关山也是离阳书院的弟子,倒说不定两人有可能认识。
陆关山笑容深刻了些:“我并非离阳书院的弟子。只是祖上曾有先辈登科进士,所以获得了当时大衡皇帝御赐的两件文房法宝罢了。”
接着又解释道:“这两件文房法宝,第一件名为‘山河笔’,无须沾染墨水,只要随心运笔,自有五彩源源不绝流于笔端;第二件名为‘千里卷’,可写绘幅面足有一千里之长,若对写绘内容不满意,还随时能以意念擦除。”
韩平之道:“陆公子并非离阳书院中人,那就有点可惜了。”
陆关山略作皱眉,奇道:“韩兄何出此言?”
寻找周子阳也不是什么需要严格保守的秘密,韩平之便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我从灵溪镇专程赶往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那个人恰好就是离阳书院的弟子。”
“我虽不是离阳书院的弟子,却也与离阳书院颇有几分渊源。”
陆关山流露出一脸关切的神色,“韩兄,不如这样,咱们换个地方聊吧?”
韩平之额首同意。
陆关山快速收起他的“山河笔”和“千里卷”,指向了前方不远处的客栈。
“韩兄,那咱们就去客栈吧,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