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对明朝了解的多,那就继续说吧。”狄奥多拉说:“你为什么认为他们会立刻改变习惯?”
“因为你还不够中原。”郭康笑道:“像我这样思路很中原的人,不用细想就能明白其中原因。”
“中原人根本没有什么一以贯之的‘传统思维习惯’。或者说,他们的传统习惯,就是实用主义。”
“总结一句话,就是他们注重实用性,而忽视不实用的‘奇技淫巧’。可以说,他们的优势和劣势,其实都在这个特质上了。”
“奇技淫巧……”狄奥多拉开始思考这个词。
“对。”郭康解释道:“这个词出自《尚书·泰誓》,原文是说周武王谴责商纣王,说他用奇特的技艺和过度的技巧,来讨妇人欢心。这是个词其实是个很好的概括,能形容中原人的普遍想法。”
“那伱这个算不算奇技淫巧?”狄奥多拉指了指那件脚手架似的胸衣:“我感觉这技术也挺奇特的……”
“奇技淫巧的关键在于‘过度’。”郭康完全不在乎:“都是技术工巧,古人就经常认为用来娱乐的技术是奇技淫巧,但从来没人说改良农具、研究水利器械是奇技淫巧。因为只有‘玩的过头’这么一说。对农业技术的提升,就从来没人嫌‘过度’了。”
对这一点,郭康是很确信的。中原的农业,属于几千年来,发展进步从没停过的行业。哪怕到清朝中后期,工具和技术都在继续升级,可能也就民国年间发生过大规模倒退。可见,被排斥的从来不是技术和创新本身,而是被认为无意义、甚至有害的那部分。
“我给你做的这东西,不是为了提供过度的娱乐来取悦妇人,而是为了解决问题,缓解生活中不方便之处。所以,也就算不上奇技淫巧了。”他自己下了结论。
“原来是这个意思。”狄奥多拉大概明白了。
“说实话,这个思维方式确实不利于鼓励人们思考自然哲学。因为在很长的时间里,这种学科提供不了多大的实用价值。”郭康说。
“生活、生产乃至军事中的很多方面,靠古代的科学水平就已经够了。而包括蒸汽在内的新发明,又基本都是技术和工艺领域的突破,和自然哲学本身没什么关系。”
“这样啊……”狄奥多拉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说教会才最适合研究这些。”
“哎,中原人太踏实了。”郭康摇摇头:“这么‘虚’的事情,也只有宗教组织才能持之以恒地坚持研究和投资了。”
“但反过来说,一旦发现了其中的价值,他们也会立刻调整过来。虽然这个过程也需要时间,但对于一个文明,尤其是这么大体量的文明来说,做出大幅度调整已经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了。哪怕和那些历史更短、体量更小的文明比,这个反应速度也是很惊人的。”
按前世的经验,中原人进行整体性的调整,可能也就只需要一代人,甚至都不到。清末的变化显得“缓慢”,与其说是不想变,不如说是长时间以来,就没意识到危机。
在甲午战争之前,整个塞里斯实际上还是一种相当“古典”的氛围。虽然有了洋枪洋炮乃至洋教,也有很多人了解过西洋的思想,但这方面的实践需求并不怎迫切。
19世纪70年代开始,清军先是在收复XJ的过程中,表现的可圈可点。之后的中法战争,虽然吃了不少亏,但也打得法军在北圻出现了战略级别的败退。面对当时的顶级列强,这个表现已经不错了。所以当时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还有问题,反而觉得大清又行了……
直到1895年败给日本,才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由此引发了思想层面的突变。此后三四十年的时间里,各种思潮风起云涌,能试的几乎试了一圈。这个速度相比于大多数文明,已经非常惊人了——这点时间,其他人基本上连一个都试不过来。
从后世再纵览这段历史,当然会给郭康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塞里斯人会告诉你,世上有‘正事’,有‘奇技淫巧’,但他不会告诉你,这二者是随时可以变化的。”他感慨着告诉狄奥多拉:“我自己当初都没有注意到,后来才渐渐发现了这里的规律。”
“比如自然哲学。在古代,这种知识确实没有太大用处,所以塞里斯人对它兴趣不高,并且把一部分斥为奇技淫巧,认为这纯属浪费时间和精力,耽误正事。”
“如果只看这个时候,那古人的判断其实是对的。如我们之前所说,塞里斯是个从古代开始就竞争非常激烈的地方,浪费财物和精力,对自己的阵营毫无疑问是一种破坏行为,所以其他人也有动力进行制止。”
“相反,在那个时代,作用最大的,是社会和管理的学问。塞里斯人在这方面相当成熟先进,四书五经里就教导了大量相关内容。”
“利用这方面的优势,他们成功建立了一个在当时十分庞大、高效又稳定的国家。在其他文明里,这种级别的国家机器是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借助于这个强大的秩序,塞里斯文明几乎可以碾压周围所有人。对于他们来说,这才是安身立命的看家本领,当然是‘正事’。”
“所以,才会有人觉得,念四书五经是正事,研究自然哲学是沉迷奇技淫巧。”
“那如果‘有用’的东西变了,他们也会跟着变吧。”狄奥多拉说:“毕竟,他们真正的信仰是实用主义。”
“是的。表面上,塞里斯人之前信奉的是四书五经,但其实他们信奉的只有实用价值。”郭康点点头:“一旦发现,自然哲学可以带来巨大的收益,他们立刻就会抛弃四书五经,把自然哲学当做‘正事’了。”
“这不是因为他们信仰科学,或是渴望真理。对大部分人来说,只是因为‘科学’更好用、更能打罢了。他们的信仰依然是实用至上本身。”
“虽然表面上‘改信’了,从念四书五经变成了念科学著作,但其实也没有改变什么。连‘奇技淫巧’的位置都没有消失,只不过原本的四书五经现在是奇技淫巧了。”
“如果真到这种时候,可以放心,他们连抨击‘奇技淫巧’的方式都不会变得。”郭康说:“不过这时候,就变成谴责四书五经没有实用价值,纯属浪费时间和精力,耽误正事了。”
“这时候指责孔老夫子的人,和当初追捧孔老夫子、指责匠人的儒生,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只不过立场正好对换了而已。甚至把他们当成儒家第九派都行,反正基本思维方式都一样。”他笑道:“其实大家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儒生啊。”
“这么说我就明白了。”狄奥多拉点点头:“这就和欧洲的各种异端一样。有些异端甚至否认神的存在,但他们依然是在哲学与神学的理论体系内进行论证的。观点可能会改变,甚至和之前相反,但文明的核心思维方式,是不会改变的。”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郭康说。
也就是这个世界没有法术。否则,如果塞里斯人哪天发现,念四书五经能召唤孔虐大魔,帮他们砍死敌人,那估计大家又会把四书五经也当作“正事”天天念了。说到底,对他们来说,这些哪里是信仰,都不过是工具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