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承清十三年,太上皇薨逝。北地原牧梁楼兰之地,后为我苍楼楼州府发生叛乱,九万江州府军被抽调北上平叛。当时,时任江州府府衙大人正是小姐的父亲——秋一杭。”
“当年江州恰逢大旱,秋收颗粒几无。起初,江州人心惶惶,但在秋一杭积极调用官家存粮与米商之间互通调配,压住市面暴涨的粮价,还未出现饿殍遍野的光景。直至有人吃起了江州遍处都有的紫云花,这才被发现那紫云花乃万毒之花,有勾人魂魄之效。初食者,意乱心迷,沉醉梦乡,引人魂不守舍,且又有瘾性,一旦沾染,必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当时,许多人家吃不起饭,听说这紫云花能顶饱,使得愈多的人将之食用,却教整个江州百姓人不能耕之,不能劳之,不能用之,大多人整日抱着紫云花或在城里、家里、野地各处吸食。秋一杭听闻此事,便厉声下令将江州境内之紫云花全部拔除,焚烧之尽。正是此令,却引来了烧家灭族之灾。”
“如今的江州府衙大人许文怀,却是当年秋一杭麾下的一位小小师爷。许文怀是位沽名钓誉之辈,他大放谣言,诬陷秋一杭私吞赈灾粮,焚烧紫云花是要断绝所有江州百姓的生路。”
“那一夜,江州府其余二十六城连其八十九座村落的人将江城围的水泄不通,其百姓举之火把将整个江城都已照得通明。据老奴所察,其中有真的百姓,也有许多扮作百姓起事者,但事已至此,无论如何,秋一杭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杨忘听得愤懑,正欲说话却被老者拦下。
“不!你不要说话,让老奴继续说下去。”
“无数的人举着火把,秋一杭站在秋府的房梁上,耐心地向所有人辩解,却连及秋府上下被活活烧死。老奴……仅有两只手,我只能救下夫人和小姐。”
老者的声音已显得颤抖,他戴着蓑帽低垂着头,整张脸埋在暗里。
“为何?为何?苍天若有眼它为何不下雨呢?纵是那滔天的大火又能如何?!纵是——我杀完了江城所有的人,哪里杀得了江州所有的人?人,是杀不完的……”
“老奴,老奴……愧对先——”
老者骤然停口,他背过身,摘下蓑帽,露出发髻来,他冷声道:“你记住,武学境界再高有什么用?这天底下不是靠江湖打打杀杀便是王道。”
他又重复道:“杀人!杀人有何用?人,是杀不完的……”
“我不明白,您和我说的这些是什么道理。”杨忘说,“我似乎是个很笨的人。”
“不需要明白。”
“那我该如何做呢?”
“遵循自己的内心,做该做之事。”
“可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晓,甚至连过往记忆都不曾记得。”
“行了!老奴我不管你是装的还是真的失去了记忆!脱光你的衣物!”
杨忘一时无法接受,以为是自己听错,他迟疑的问道:“脱……光?”
“呵。”
……
苍楼十九州,江州处东南。
江州二十六城,江城最北。
时节寒冬,却已无飞雪。
月光清冷,照在山路间发白。
山崖上,有一身着淡蓝色长裙的女子。她借着巨石下的阴影处遮月,似乎不想让人看见她的面容。半梨形的琵琶颈部倚在女子的脸旁,她左指勾弦,右手五指则轻快且有序地来回弹奏。
琵琶声此起彼伏,荡然回肠,弹者伤怀,听者惊心。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是这般的情绪,也许是近乡情怯,又也许……女子白皙的手指如葱玉,在月下更显如霜雪。
“过些时日便要出嫁了,还在为何而难过?”一道声音自她的身后传来,惊醒了她。
琵琶声断,她提手轻抹去泪水,说:“他——还活着吗?”
“他死了。”她背后身材矮小的男人缓缓走至她身侧,并瞥向她,一双如鹰眼般锐利的珠子紧盯着她说道:“你在为他而哭?”
她摇头,红着眼落下的泪被甩落,接着起身背过巨石欲行去之时,刹那间,便转过身将琵琶猛然砸碎在巨石上,琵琶断裂处,却露出两把细剑来。她蹲下身双手掩面痛哭。
“那人死了,你报了仇。什么事都不值得难过,更何况不久后你便要嫁给宇文括!”
“苏玉!”那矮小的男人话里已生了几分怒气。
可她仍旧在哭。
矮男人看着她痛哭的模样与撕心裂肺的哭声深叹了一口气,前刻生出的怒气都已散去,他意味深长的说道:“当年你已亲眼见证江州如人间地狱,如今这般,如何能报江州无数百姓的血海深仇……”
男人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她出言打断:“我一直以为我是对的,可事实便摆在面前,哪怕便是你自己也不得不相信,暴君诚然有错,但错的不止是当初的江州百姓,更是你,更是现在所有在这一场场杀人计划中将会获益的所有者!”
她抬起头,眼睛红透。
男人看着她说:“你还不懂。”
她固执地大喊:“我懂!”
“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暴君枉顾朝纲,不论臣之好坏,便如羊圈羔羊、案板牲肉,随意宰割。试论天下臣子,诚然安心辅政乎?苍天当亡,其意何不顺人心!”
矮身男子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明日便要出嫁,玉儿莫哭坏了眼睛。”
“我不是苏玉。”她流干了泪,静静地看着远方的天说:“我是丝音。”
“他没死。”男子说:“牧梁那位赵澹归亲眼见到他已被人所救。”
霎时,穿着淡蓝色长裙的女子脸庞间落下一行热泪,长睫毛贴合眼痕间,仿若柳枝含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