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孩子上学,是一件听起来省心,实则颇为麻烦的事。
所有东西都要准备齐全,比如上课用的书本都需要哪些,写字的笔墨纸张,笔要柔软好写,墨要遇水难化,纸张就更加重要了,若是过硬,容易划手,过软,字又不好成形。
除此之外,还有吃的穿的,也得上心,眼看天气渐寒,坐在房中听课容易冷,所以衣服鞋子都得穿的比平常厚实,还应该带些小点心充饥,对了,有点心就得有茶水,免得噎着。
还有,要把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都装进去,总得有个结实又好看的包吧!
兰奕欢什么东西都没拿就来了东宫,这些都要重新开始准备,太子又时不时盯问一句,弄得阖宫上下都为了兰奕欢上学的事十分紧张。
廖赢还来看过一回,都忍不住笑着说:“好家伙,这简直跟准备嫁妆似的,我也算看出来了,殿下您是真的很在意要让七殿下去好好读书。”
对此,兰奕臻只是微微一哂,不置可否。
其实他并不是这么想的,读不读书对于兰奕欢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他如果愿意读书,那自然就让他去读,他如果不愿意读书,生在皇家,总也不会没他的饭吃。
兰奕臻现在这样做,只是因为兰奕欢还小,他这时说不想去上书房,很可能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选择可能会错失什么,若是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等到兰奕欢以后真的做出了理智而成熟的选择,兰奕臻也会支持,因为这也是他在戚皇后那里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的。
在东宫一番忙碌的准备之下,失学儿童兰奕欢重返学堂。
兰奕欢有日子没去上书房了,但他的座位依然每天都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半丝灰尘都不落,有不少人进了门之后都先看看那个位置,但每次都是空的。
兰奕欢这个人一进东宫,就跟消失了一样,简直让人怀疑太子已经把他给埋尸枯井了。
有人忍不住问兰奕欢的伴读戴元之:“哎,小戴,这么多天了,你家殿下怎么还不来啊?”
戴元之这段日子看着仿佛都瘦了一圈,没精打采地苦笑道:“我也没有消息。”
“天啊,快看!来了来了!”
两人正说到这里,就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同时抬头一看,戴元之竟猛一下就站起了身来。
门口走入一人,赫然正是多日不见的兰奕欢。
经过这段日子的休养,兰奕欢的气色明显变好了,穿了新衣服,脑袋上还梳了两个精致的小揪揪,发带上的玉珠一晃一晃的,甚为可爱。
他本来就生的好看,这样一来,愈发让人移不开目光。
只是一时没人敢吭声,因为兰奕欢是被兰奕臻亲自送进来的。
“臣给太子殿下请安!”
“臣弟拜见太子殿下!”
众人的纷纷跪拜声中,兰奕臻说了声“免礼”,将兰奕欢的东西一一递给了他,深深看了自己的弟弟
一眼,顿了顿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这举动仿佛他真的只是再普通不过地来送孩子上学,让人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等到兰奕臻走了,周围还是短暂地寂静了片刻,之后,才爆发出了一片惊呼声:
“哇,七殿下,你回来啦!”
“天啊,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你病好了没有?”
“你真的去东宫了?太子殿下刚才是来送你的吗?我天呐,七殿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在东宫干什么了?你厉害啊!”
兰奕欢笑嘻嘻地说:“病好了,还行吧,你们怎么样啊?……哎,不是,不用都围上来啊,都围着我干什么!我又没有什么好看的,吃了东宫的饭,也还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他被一群热情洋溢的同窗小伙伴簇拥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手里的东西已经被戴元之给接过去了,另一只手臂还被捏着,让兰奕欢有种自己被劫持了的错觉。
浩浩荡荡地经过八皇子时,他顺手拍了下这位老弟的肩膀:“椅子往前挪挪,进不去了。”
八皇子见到兰奕欢来了,本来想说话的,但是看到兰奕欢一下子就被一堆人围起来,他又不想去了,就抱着手坐在那里,把脸仰得高高的,等着看兰奕欢什么时候才想起跟他打招呼来。
结果他被这狠狠一巴掌拍的倒吸一口凉气,八皇子不禁咬牙道:“这么大的地方都进不去,你是猪吗?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根本就没往后挤好不好!”
兰奕欢道:“所以我不来你不挤,我一来你就挤,岂非更加可恨?”
“哎,我说你……”
见这哥俩没两句话又开始了,周围的人唯恐天下不乱,开始起哄:“来呀,来呀!你俩再打一架!”
兰奕欢道:“我可不敢,我这么多天没来了,正怕韩太傅盯着我呢。”
听他这么一说,已有人笑道:“你还真别说,就你不在的这些天,老头都瞧着空虚了不少,也不怎么骂人了。一会看见你回来了,他指定高兴!”
兰奕欢道:“不是吧,太傅还惦记我呢?”
“那肯定忘不了,他稀罕你的很……”
这时,突然有人说了一句:“来了来了,快走!”
只见太傅韩来英已经拿着书本和戒尺,端然走入了课堂,众少年顿时作鸟兽散。
韩来英原先是太子的开蒙老师,如今岁数也不算小了,好几次都想要告老还乡,但因为是大雍难得的饱学鸿儒,最后还是被留下来教导其他的皇家子弟。
进门之后,韩来英的目光一扫,就看见了兰奕欢,脚步顿了顿,随即坐在最前方的席上,开始讲学。
兰奕欢也跟着低下了头,做看书状,但背上和侧脸都火辣辣的,不时好像还能感觉到两道严厉目光的扫视。
独得太傅这样的青睐,他实在是有几分无辜的。
原本,兰奕欢上学的时候虽说跟老实沾不上边,但他也绝对不是最不老实的那一个,之所以格外受到关
注,就是因为太傅认定了他“颇有资质,但性情不驯,若不严加管教,必成丧国之祸”。
兰奕欢听到这话的时候,都没弄清太傅到底是是侮辱他还是赞扬他,反正他一直当好话来听。
总而言之,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韩太傅一直对兰奕欢格外严厉。
不过对于支持正统,一心盼望太子继位的太傅来说,最后竟然是兰奕欢坐上了皇位,也实在相当于丧国之祸的巨大打击了,老头为了这个,还绝食了很久。
兰奕欢都不敢想自己死后,看到兰奕臻又能继位了,他会笑的有多开心。
不光是韩来英,面前这一张张亲切的、稚嫩的、带笑的面容,他都曾经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过,有的人对他兵刃相向,有的人在他面前死去,有的人与他渐行渐远。
正是因为熟知了所有落满雪花的结局,此时身处其间,仿佛坐在一处灵堂上。
所有人的笑意都蒙着一重晦暗不清的灰色,四下的阴风无声无息而来,盘旋回荡。
这段日子里在东宫中稍稍缓和一些的心情又有点沉了下去,其实方才含笑同众人说话的时候,他一直觉得头晕的仿佛世界都在颠倒晃动。
兰奕欢稍稍侧过头去,看见在最后一排角落处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瘦高而沉默的孩子,他的名字叫做韩直,是韩太傅的孙子。
也是他梦中那个,为他挡箭而死的战友。
韩直手里拿着书,也正在悄悄看着兰奕欢,冷不防被兰奕欢看了一眼,他连忙受惊似的移开了目光。
兰奕欢也回过头来。
坐在这里,他觉得有点冷,于是将身上的外衣紧了紧,翻开了手中的书本。
这一上午,韩太傅都很不习惯。
因为他的问题学生兰奕欢虽然回到课堂上,但突然不捣乱了,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变了样。
以前韩太傅越是管他,兰奕欢越要和他对着干,这回却只是老老实实窝在那里,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看着像颗蔫巴巴的小白菜,让韩太傅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课上到一半,他让各人默一默孔夫子的语录,特意站在兰奕欢身边去看,发现这小子一笔小楷写的规规矩矩,也没在纸上画王八,一字不错地都写出来了,这才“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摸摸背后,竟也没被贴什么小纸条,韩太傅不由得又回头看了看兰奕欢,心中空落落的,哪哪都不对劲。
难道这小子病还没好?还是当真被太子给吓唬住了?
感觉到太傅转了身,兰奕欢忍不住放下了装样子用的书,搓了搓手。
真的冷。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心理作用,渐渐地才发现他可能确实没有那么脆弱的心肠,虽然见了故人有些伤感,但还没伤感到感官失灵的程度。
他冷,纯粹就是因为天气转寒了。
虽然已经尽可能地穿了厚些的衣裳,但还没到地龙烧起来的时候,在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多厚的衣服鞋
子都要冻透了,兰奕欢素来体虚,有点扛不住。
现在兰奕欢已经学会在有需要的时候自己找任务做了,打开系统翻了翻,发现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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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奖励:“隐形电暖气”一台。
任务内容:取回罪证,消除黑历史,重拾春风般的师长之爱。
任务完成人:本人;2他人(选择他人为任务完成对象时,需先行建立连接)。】
兰奕欢还没有来得及看那个叫“暖气”的东西是什么,先被系统的用词给膈应了一下。
要让韩来英对他有“春风般的师长之爱”,他得下下辈子投胎成了太子才行,而要“消除黑历史”,他栽在韩来英手上的时候可太多了,实在不知道系统指的是哪一桩。
正在这时,老头突然又重新折回到了兰奕欢的身边,兰奕欢赶紧装模作样地把书拿起来。
韩来英眯起眼睛,冷不防问道:“如何与天地参?”
兰奕欢答的也快:“唯天下之至诚。”
韩来英略点了下头,又问道:“你那画着野狗的本子,还想要否?”
【触发关键词“野狗”,自动转化偏激用语为正常词汇:“狐狸精”。】
兰奕欢:“……”
可以,能把狐狸精看成野狗,也就这老头的眼神能做到了。
这么一说,他也想起来那所谓的“黑历史”是什么了。
就在前些天,他上课偷着看一本“狐狸精夜会书生”的画册,被韩太傅撞见之后没收了,凭他现在能把封皮上面的“狐狸精”当成“野狗”,应该是没看里面的内容。
看来系统说的意思,就是要兰奕欢把这本书给取回来了。
兰奕欢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傅您是让弟子实话实话吗??”
韩太傅道:“废话。”
兰奕欢道:“那我……想要?”
韩太傅那个感觉终于又顺过来了,当下中气十足,冷冷斥道:“不知悔改!”
说完之后,拂袖而去。
兰奕欢:“……”
之前系统的大部分任务,兰奕欢都是外包出去给了别人做,主要承担着就是他的两个兄弟,二哥,八弟。
可这次竟然要同韩老太傅进行正面对决,抢夺画册,其任务之艰巨,形势之凶险,代价之沉重都难以估量,交给别人都不放心。
为了以后上学不用再忍受挨冻之苦,兰奕欢不得不亲身上阵了。
不得不说,这一上了学,面临的考验就是大啊。
好不容易哆哆嗦嗦熬到放学,戴元之都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兰奕欢裹着了,总算听见韩太傅宣布了一句“今天就到这里”。
兰奕欢没来得及走,就被一帮人给围住了:“七殿下,今天还玩什么不?”
兰奕欢本想单打独斗,见状心念一动,道:“玩!玩个刺激的。”
“好呀好呀,玩什么?”
兰奕欢深
沉道:“我有一物,欲向太傅索之……”
没多久,人走的只剩下了四五个。
如此留下的都是真正的勇士,实打实的兄弟,兰奕欢精心筹谋了一番,交代好任务,便同自己那几个忠实的狐朋狗友,一起跑到太傅休息的屋子外面偷窥。
“殿下,天助你也,老头睡着了!”
只见太傅靠在他那张嘎吱作响的躺椅上,闭着眼睛,胡子一翘一翘的,发出微微的鼾声,他旁边的窗口挂着那只他心爱的灰鹦鹉,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地背着《道德经》。
戴元之小声说:“怪不得太傅说我都不如他的鸟……”
兰奕欢道:“没事,你家世比他强。”
“就只剩家世了吗?!”
兰奕欢又帮他想了一个:“你还不长毛!”
他说出这句话,眼睛微微一亮,已经看到,他要找的画册就放在桌边。
他立刻把任务交代了下去:“这个距离,要拿到那本书,必须从窗户翻进去,我去拿书,你去放哨,你扶着窗子别让它被风拍出声响……戴大哥,你把鹦鹉摘下来,不惜一切代价捂住它的嘴!”
兰奕欢交代妥当之后,身先士卒,轻轻打开窗子,小心翼翼地从窗台上爬了进去。
他的身后,戴元之手足无措,但听话地摘下了鹦鹉架子,那鹦鹉刚要喝骂,就被他捂住了尖嘴,只好拼命啄着戴元之的手心。
戴元之吃痛,偏生旁边的人还提醒他:“元之,你把这鸟捂上,就没人背《道德经》了,老头怕是要醒。”
戴元之怒道:“那我还得替它背吗?我就是不会才挨的老头骂!”
“快快,谁会,谁来冒充鹦鹉!”
身后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哑着嗓子学鸟说话,太傅在椅子上动了动,眉头舒展开又皱紧,兰奕欢顾不得回头评价这口技表演有多烂,扑到桌前,就要拿书。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随意一瞥,却无意中在旁边看到了一张被风吹翻的信纸,上面的开头写了一行字:“齐仲孝再拜奉书韩太傅阁下尊鉴……”
紧接着,下面又依稀有着“皇七子”几个字,因为信纸是半折着的,其余内容兰奕欢一时也看不清了。
但是这个名字和字迹,已经足够他分辨出写信的人是谁——齐贵妃的弟弟,兰奕欢的二舅,齐延。
上辈子,兰奕欢跟这位二舅的来往并不多,只是亲戚之间的一些面子情,兰奕欢从来不知道,齐延还给韩太傅写过信,说了跟自己有关的事情——他能说什么?
心念一动之际,他当时根本顾不上多想,要伸向画册的手一挪,就抓起了那张信纸,直接团成一团,塞进袖子里。
兰奕欢收起信之后,还想再去拿书,却在这时,听见八皇子的声音在外面说道:“喂,你们在这——”
紧接着,他就没声了,估计也是被谁被捂住了嘴。
但就是这一嗓子也已经足够吵闹,兰奕欢心头警铃大作,就看见太傅激灵了一下,睁开眼睛。
他头皮发麻,暗道一声这回死定了,连忙转身就跑。
身后太傅怒斥一声:臭小子,你们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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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奕欢听见身后风声袭来,人已经翻窗而去,冲着其他人挥手:“快走快走!”
别人连忙逃跑,兰奕欢顺手一把将八皇子扯回来,低声道:“我恨你,你又坑我!”
八皇子不由停步争辩:“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明明是你们活该!”
他话还没说完,忽见兰奕欢唇边一抹诡笑,心知不妙,将他甩开,这时,追出来的太傅已经看清了眼前的场景,不禁大怒:“又是你们两个,打架的时候不可开交,干坏事倒是哥俩好!”
八皇子没想到还冤到自己头上来了:“太傅,不关我的事!”
兰奕欢已经冲他扮了个鬼脸,笑问道“谁活该?”然后从另一边先跑了。
八皇子必然不会跟他跑一个方向,两人一人一边,太傅也不知道追谁,就不容易被逮住了。
只是这次没能把画册偷出来,下回只怕再也遇不上这样的机会,往后上课可能只好冻着,真是可悲可叹。
该死的老八!
兰奕欢一边跑,一边按了按自己的袖子,心想也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这可是他付出惨重代价换回来的,若只是废话,他能怄死。
这一分神,迎面就撞上人了,兰奕欢往后仰了一下,接着就被拉住了胳膊扶好:“小心。”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串挂在手腕上的佛珠。
兰奕欢随即抬起头来,只见阳光透过头顶挂着枯叶的树枝间倾泻而下,洒在来人的面容和白色的僧衣上,显出一种纤尘不染的透明感。
他看起来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容沉静清秀,秃顶,头上无发,是个僧人。
当看清兰奕欢的那一瞬间,这人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与赞叹之色,柔声道:“阿弥陀佛,小施主慢一点。”
兰奕欢却向后退了一步。
他,认识这个人。
正平十七年,正平帝时感体虚气窒,服用了各种他信奉的道家仙丹均是无效,最后请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佛教高僧,竟然药到病除。
正平帝龙心大悦,当场钦封了那位僧人作为国师,并且依从对方所言,准备在护国寺中修建祭台,为国运祈福。
这位僧人,就是眼前的敬闻大师。
皇上对他很是信任,后来敬闻大师说自己祈福需要到山上的寺庙中居住,还需要有命格显贵的童男协助捧香,皇上也都一一满足。
当时,兰奕欢和太傅的孙子韩直就是被敬闻大师选中上山捧香的人。
在那里,发生了不少兰奕欢不愿回忆的怪事,甚至让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深山老林和各种佛家物品产生了阴影。
他竟然在这时又见到了敬闻。
是了……今年,正是正平十七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