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情如珪

兰奕臻去上早朝后,兰奕欢醒来了,也回到自己所住的偏殿去用膳。

这回他吃饭的时候没有兰奕臻在旁边,但昨晚休息的好,暖胃贴也余温尚存,所以喝了梁太医开的药之后,兰奕欢的胃口还不错。

这几乎让他产生希望,如果养个几年,他这一身的毛病,可能说不定真的会好。

一旦病好,他就可以计划离开的事了。

这几日兰奕臻对他还不错,但兰奕欢心里十分清醒,他们之间的情分终归有限,东宫不会是一个可以长住的地方,他必须趁着这段时间,想一想自己的后路。

他拿了本册子,在上面一条条写出自己的计划安排。

目前,最重要的先决条件就是要有钱。

兰奕欢文武双全,一身本事,不愁在外面靠自己活不下去,但是他想要的离宫,是走了之后再也不跟宫中的人联系,势必得隐姓埋名、改换身份。

这样的话,他必须先准备一处落脚点,最合适最易于隐藏的选择就是商铺。

所以说本钱就是个问题了。

兰奕欢虽然贵为皇子,但目前尚未成年,手头没有多少积蓄,而且他直接被兰奕臻带回了东宫,那些钱都放在临华宫了,也不可能去跟齐贵妃要。

得想办法搞一些,比如从东宫的墙上抠几颗夜明珠,找太子的哪个傻侍卫赌两把什么的……

兰奕欢整理着思路,在册子上一笔一笔记下了自己的规划。

写字的时候,他听见外面有吵闹声,但以为是东宫的事,就没在意,但不多时,一名小太监进来了,对他说道:“殿下,五殿下来探望您了……”

兰奕欢的笔一顿,紧接着,五皇子兰奕胜已经随后大步而入。

他进来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名赶进来跟兰奕欢报信的小太监。

小太监微微把头一低,恭敬地叫了声:“五殿下。”

五皇子笑了笑,和和气气地说道:“见我就跑,我还以为这位公公不认识我。”

小太监的头愈发低了,五皇子便将笑意微微沉了下去,淡淡地说道:“我知道在这东宫里,太子有太子的规矩,不过,七弟在这,我不放心,得来看看。若是太子实在不许,你便去叫东宫卫抓我罢。”

很久不见,他水平不减,说话还是这么刻薄欠揍,咄咄逼人,小太监只能道:“奴才不敢。”

五皇子笑问道:“不敢,还不滚?”

小太监顿了顿,悄悄看了兰奕欢一眼,见兰奕欢面无表情,倒也没什么抗拒不满之色,终究慢慢退了下去。

房中只剩了兄弟两人,五皇子看向兰奕欢,脸上的笑意渐渐沉去。

终于,见着了。

面前的这个孩子,不是大正殿中高高在上的君王,让自己只能匍匐在地,恭敬顺从。他今年只有六岁,看起来稚嫩而瘦弱,仿佛不具有任何的威胁性。

而时间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随着它的匆匆流逝,能让天真的孩童长成满腹心机的成人,让亲厚的手足反目成仇,让人心里的清高、骄傲与少年意气消耗殆尽。

人家都说“真命天子”,能成为帝王的人,往往都是天命所归,气运加身。

五皇子有些自嘲地想,他已经知道了兰奕欢以后会坐上皇位,所以现在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和这个弟弟打好关系,让将来的日子能够多受庇佑吧?

似乎是个很好的主意,但……不适合他。

从小到大,他从未防备过兰奕欢,在梦境中,也没有看清楚自己因而而败,知道了那个结果之后,他觉得诧异,也觉得不甘。

仔细想想才发现,他一直把兰奕欢当成个孩子,对于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又都暗暗做了什么,竟是一无所知。

疏忽了啊,真是。

他的手足,他的敌人。

这一世,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五皇子微微勾起唇角,看了兰奕欢一眼,说道:“发什么呆呢?怎么,是我这一阵子出去的久了,你不认识五哥了不成?”

好一会,兰奕欢才深吸了口气,说道:“没有,认识。”

顿了顿,他又说:“太子不在,东宫是不让随意擅闯的。”

看着眼前这个眼睛圆溜溜,小脸嫩出水的小东西,想一想梦中的皇上,还是让人有几分不习惯。

五皇子道:“他都能把你带到这里来,我要来看望你,哪里说得上是擅闯?行了,先不在这里说,快起来,走吧。”

兰奕欢道:“去哪?”

五皇子道:“当然是回母妃那边去了。”

他终于没忍住,讽刺了一句:“怎么,东宫住着舒服,舍不得走了不成?”

最让他不平的就是这一点。

兰奕欢登基之后,作为前太子的兰奕臻明明是对皇位最有威胁的人,但兰奕欢对兰奕臻的态度,甚至都远比跟五皇子之间要好很多,两人一直到他梦醒的时候都没有反目。

真是没良心,不识好歹。

但那些是以后的事,他如今总也没法对着一个没有反击能力的小孩算账。

兰奕臻为人那般严厉,心机又深,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把兰奕欢弄过来,肯定是有什么阴谋,他身为兄长,有义务把人接回去。

只是责任而已,无关情分。

五皇子本来以为兰奕欢听到自己这么说,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却没想到对方摇了摇头,说道:“不……我不回去了。”

五皇子道:“别闹了,不回去去哪?你又不可能一直住在这,也不怕太子烦你。”

兰奕欢道:“我在这里挺好的,太子对我不错,你不用记挂着我。我想着等病好了,就去麟台院读书,这样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也是他刚刚才想到的,麟台院是独立于皇家之外的一处书院,但也是由皇室宗亲所办,在里面读书的,多有一些身体不佳,又或是性情淡泊的显贵之子。

如果兰奕欢借着这件事去了那里,既不用再回齐贵妃宫中了,还能从此远离政治漩涡,从此对任何人都再无威胁,简直皆大欢喜。

五皇子却听得一怔:“你怎么……会想去麟台院?”

兰奕欢道:“就觉得那比上书房好,也不用跟别人打架,还清净。”

五皇子抱起手臂,垂眸看着兰奕欢。

这时候小东西倒是说得好听,什么怕给母妃和哥哥添麻烦,不喜欢跟人打架……哼,活像以后那个野心勃勃毫不容情的帝王不是他。

五皇子顿了顿,终究道:“你确定不跟我走?”

他其实对兰奕欢的选择有几分惊讶,以往兰奕欢只是离开他和母妃一两天都要到处找人,为什么这回他就这么不愿意回去呢?

这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隐约好像又与梦境重合了,让他的心里产生了几分烦躁。

兰奕欢点了点头:“太子哥哥也对我很好,一个劲留我多待几天,我这会走了也怕他生气。毕竟……我都答应他了,五哥,你回去吧。”

五皇子:“……”

从小到大,有奶就是娘,谁对他好一点他就跟着跑这一点倒是始终如一啊。

“行吧。”

他说:“那我走了。”

他转身刚要走,兰奕欢忽然又叫住了他:“五哥!”

五皇子停步回头,那一瞬间,居然仿佛在期待着兰奕欢会说点什么。

兰奕欢道:“你带没带银子?给我点钱。”

五皇子出手一向阔绰,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差点把这么一个适合敲诈的对象给放跑了,上辈子冲着太后的面子,他逢年过节从来都没断了给兰奕胜的赏赐,这不得回点本才行?

“……”

沉默片刻,五皇子从袖子里摸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二话不说往兰奕欢脑袋上一搁,道一句“拿着吧”,转身便出了房间。

兰奕欢抖了下脑袋,荷包从上面掉下来,被他接在手中,同时,嘴上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行,五哥慢走。”

他将荷包打开,往桌子上一倒,五皇子唯一的优点就是使钱大方,里面满满一袋用黄金打造的小鱼顿时流了出来,金光灿灿地铺了一桌子。

这种小鱼钱,通常都是富贵人家专门打给孩子压枕玩弄的物件,五皇子自己不花,身上带着,基本上都是要拿给他玩的。

那有些刺目的光芒映着兰奕欢的脸,衬出一种悲喜莫辨的模糊神色来,过了一会,他淡淡一笑,把东西收了起来。

这要是当了,得有个几百两银子,足够做点小本生意了。

五皇子心中憋着一股不明不白的气,一路向着东宫外面走去,忽听前方脚步声阵阵,他一抬头,便恰好看见了刚刚从皇后那里回来的太子。

这兄弟两人今日都有点倒霉,一个刚跟亲娘冲突过,另一个刚从弟弟那里碰了个灰头土脸,此时再看见对方,大约是更觉晦气,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五皇子笑了一声,走上前去行了个礼,说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他无论什么时候说话,尾音都是微微上扬的,老像带着些讥讽的意思,明明是在拜见太子,但听上去就好像挑衅。

兰奕臻也没叫他起来,淡淡地说:“五弟来做什么?”

五皇子道:“哦,殿下不是把七弟给带到东宫来了么,臣弟事先也不知情,今日刚刚回了京城,就赶过来看看。免得七弟给殿下添了什么麻烦,也免得他在殿下这里学了点什么不该学的,听了点什么……不该听的。”

兰奕臻的眉峰微微一扬,五皇子却慢慢直起腰来,无所畏惧地与他对峙。

他是从小受尽了偏爱的孩子,性格向来飞扬骄傲,不知收敛。

对兰奕欢这个弟弟,他感情很深,所以思绪复杂,但换成兰奕臻这个同父异母的二哥,他就完完全全没有半点亲情,而只剩身为竞争对手的敌意了。

兰奕臻身为中宫嫡子,又有着那样一个强势的近乎疯狂的母亲,可以说从出生就应有尽有,其他的兄弟只能屈居于他之下,大家都是天潢贵胄,谁又可能完全心服认命?

更何况,如今他还就已经大权独揽,王威至上。

兰奕臻道:“五弟觉得,什么是该听的,什么又是不该听的?”

毕竟兰奕欢还在东宫,五皇子不想再与兰奕臻多做冲突,免得他往一个小孩身上撒气,也没意思。

于是他笑了笑,说道:“这个臣弟也不好说,不过随口打个比方罢了,殿下切莫放在心上。那臣弟这就告退了。”

说完之后,他行了个礼,就要走。

这时,却听到兰奕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兰奕胜。”

五皇子站定。

兰奕臻的声音里似也带着嘲意:“既然来了,为什么没把兰奕欢接回去?”

五皇子一顿,没有说话,微微将身子转了回来。

兰奕臻紧接着又跟了一句:“老八的砚台,是他打碎的吗?”

说完之后,他不再多言,偏了下头,身边的随从们就跟着兰奕臻走了,留下五皇子一个人站在原地,怔了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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