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隐洲神色沉静,状似随意地将断云送回的信夹进手边的一本诗集中。
宫里来了人请他进宫一趟,祝隐洲便起身离开了禁军营。
待进了宫,祝隐洲先听父皇问起了几件朝中政事,他一一回答后,便听父皇话音一转,忽而问他:“暂缓太子妃册立礼一事,你可同沈相说了?”
“已经说了。”祝隐洲如实答道。
以往话说到这里,父皇便不会接着问了。
但今日,祝隐洲听见父皇紧接着问:“那沈相可有说什么?”
祝隐洲沉默下来,没有应答。
他明白,父皇已经知道了。
见祝隐洲沉默以对,皇帝忍不住提高了些声音:“我若不提起,你打算瞒到何时?”
“莫非是想瞒到晗霜另觅良人时再同我说?”
祝隐洲忽而抬眸看向自己的父亲。
“看着我做什么?”皇帝有些无奈,“和离书已成,难道你还能拦着,不让她再婚嫁?”
看着祝隐洲这副分明在意却仍然面容冷淡,不泄露丝毫所思所想的模样,皇帝又急又气。
难怪儿媳会不想要他了。
任谁整日里对着这么一个冰疙瘩,也都会心灰意冷。
皇帝本想温声劝几句,却转念一想,继续往下说道:“若成婚三载,你对她仍然没有那些男女情意,你们还是做不了心意相通的夫妻,依我看,和离了也好。”
“晗霜是个好孩子,又是沈家和明家悉心养大的掌上明珠,合该寻一个知冷知热,能同她情投意合的郎君,我们家不能耽误了她。”
“左右这桩婚事当初是由我们长辈商议的,你们之间并无什么情分。”
见祝隐洲不为所动,皇帝最后道:“我会命人对外公布你们已经和离,待更改了玉牒上的记录,我会让皇后为你另寻一门婚事。”
祝隐洲明知父皇是在故意激自己,却还是终于出声说:“不必了。”
“儿臣不会另娶旁人。”
见他难得表明了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皇帝便也不再继续拿话刺他。
“祝清逼宫那夜,洛阳江家出了一桩命案。”皇帝另起话头。
“包括江既白的父母在内的三十六条人命皆被人下了毒,无一生还。此案影响恶劣,你去查清楚。”
江既白是当朝首辅,今年不过二十三岁。
自身体开始大不如前,先帝为了在政事上兼听各方见解,除了年逾四十岁的左相与右相以外,先帝还加设了首辅一职。两年前,先帝精挑细选,任命了年轻的江既白为首辅。
江既白少年时便天资卓绝,不仅未及弱冠便考取状元,且他自县试到殿试都拔得头筹,有连中六元的好成绩。入朝为官后江既白也一直恪守本心,多次提出惠国惠民的良策,是可堪大用的能臣。
但洛阳江家一夜之间便遭了灭门之祸,此案闹得沸沸扬扬的。
这种要案重案原本应交由刑部调查审理,但为了彰示对江既白的看重,也为给太子积累声望,皇帝本就打算将这桩命案交给祝隐洲去调查。
如今出了儿媳要同他和离一事,祝隐洲此行便更是少不了了。
祝隐洲明白其中关系,答应下来。
见状,皇帝忍不住问他:“若我不如此安排,你打算如何?”
“难道就藏着那张和离书,一直自欺欺人下去?”
祝隐洲知道父皇仍在试探,他没有应答,只说:“儿臣会查清江家命案。”
但只有祝隐洲自己清楚,他已经无法自欺了。
沈晗霜身边,并不缺他。
所以她离开长安,离开他时,才不曾犹豫,也不曾回望。
但祝隐洲却是在沈晗霜已经不想继续做他的妻子之后,才知道,自己不能失去她。
收雨已经将太子妃命人卖出去的所有东西都买回了王府。
那些都是太子妃和太子曾互送过的礼物,并非随处可见的普通物件,是以卖出去时容易,想再买回来时便得多花些心思和银钱。且为免惹人注意,收雨须得多次改换身份,暗中进行。
但和以前的任务比起来,这桩差事既不危险,也不复杂,收雨很快办完,又亲自将这些东西都送回王府后,便去向太子复命了。
祝隐洲刚从宫里出来,得知此事后也回了王府。
他还未定下是要另行开府,还是继续在王府住下去。
这些家事,都应按照沈晗霜的心意来定。故而祝隐洲如今仍以与沈晗霜同住的明溪院为家。
一一看过那些他和沈晗霜曾送给彼此的东西后,祝隐洲才吩咐收雨,准备于两日后的卯时启程去洛阳。
收雨本在认真听命,敏锐地察觉出太子话里的几分急切后,他立时明白过来,若非还有禁军营中的事务需要安排,太子恐怕今日便会启程了。
这并非太子往日里的行事作风。但自从先帝驾崩那日,太子回过一趟王府后便似乎逐渐与以往不同了。
变得不再像是远离人间烟火的高山清雪。
终于有了些凡世的情绪。
无论各家府宅里发生了什么,长安城中都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模样。
离长街不远的一处客栈里,陈兰霜正倚在三楼客房的窗边,安静地望着底下摩肩接踵的人潮。
她分明是陈相的女儿,如今却无家可归,已在客栈里住了好几日。
之前禁军诱捕叛党时,陈兰霜曾被叛军胁迫为质,肩膀还受了伤。但除了禁军副统领林止因公来探望过她一回之后,便无人再来看过她。
直到今日,当朝左相竟纡尊降贵地来了客栈。
在她身后,神色严肃的陈相并未落座,只站在远处道:“我以为你对自己的后路早有安排,所以才会同新太子里应外合,扳倒祝清。”
陈兰霜知道父亲的话还未说完,没有开口。
“能在祝清生出反心之后及时审时度势,选择同祝隐洲合作,说明你是个有脑子的。”
“但你似乎打错了算盘,眼下他并未视你为特殊。”陈相沉声道。
陈兰霜仍未收回落在长街上的目光,轻声说:“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沈晗霜已经离开长安了,我……”
“但祝隐洲马上就要去洛阳了。”陈相不耐地打断她的话。
陈兰霜讶然道:“他怎会……”
她顿了顿,转而笃定道:“他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陈相:“此事由皇上安排,不算因私废公。此行明为查案,但你猜,他会不会去见沈晗霜?”
“依我看,他并非如你所说的那般不在意他的女人。”
见陈兰霜沉默,陈相兀自安排道:“我会命人护送你去洛阳探亲,为免惹人眼,你今日午后便启程,先于祝隐洲一步。”
“无论如何,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若不能再当上太子妃,陈家便只当没你这个人。”
当初祝清有意求娶陈兰霜时,陈相本以为她会拒绝,却没想到,她关起门来自己想了一晚上,竟点头同意了。
虽是续弦,却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陈相本对陈兰霜能给陈家带来的助益有所期待。
但祝清没有经受住先帝最后的试探,沉不住气,做出逼宫一事。祝清倒台后,嫁给他为妻的陈兰霜便是陈家的弃子。
她能及时同祝隐洲合作,算是有一份功劳,保全了她自己的性命。但这还不够让陈家与叛贼留下的寡妇有多余的牵扯。
可若陈兰霜当真有本事,能再嫁给远比祝清更有望登上帝位的祝隐洲,即便只为太子侧妃,陈相也愿意以陈家为她铺路,送她坐上后位。
“先帝驾崩前曾留下一道口谕,想让你为祝清殉葬。是我向皇上求情,才让你像那些太妃一样得以活命,不要让我失望。”陈相声音沉稳道。
陈兰霜面上不显,态度柔顺地应下:“女儿明白。”
但她心里却知道,分明是皇帝和沈相仁心,她和那些太妃们才不用殉葬。
林止来探望陈兰霜时,曾同她提起过此事。
此事本不宜声张,但为免陈兰霜被陈相利用,做出什么影响大局的事来,沈相才授意林止同她透露了内情。
每次看见生身父亲的虚伪丑态时,陈兰霜总能觉出几分荒诞的趣味来。
祝隐洲要去洛阳的消息还未传开,但朝中几位重臣已经提前知晓。
沈相得知此事时便察觉到,皇上和太子恐怕都不愿就此结束这桩婚事。
否则不会一面拖着不公开沈晗霜和祝隐洲已经和离的事实,一面又让祝隐洲去洛阳。
这次安排太子去查案,虽的确是为了公事,但难说其中没有存着几分私心。
可沈相答应过孙女,会为她处理好此事。
且太子不明不白地压下了那张和离书,沈晗霜即便离开了长安恐怕也不得自由,会被牵绊进守孝一事中。
皇室女眷需为先帝守孝二十七个月,且不说到时沈晗霜已近二十一岁,耽误她再觅良人,单说要让自家孙女长期为前夫的祖父守孝,深居简出,禁食荤腥,杜绝乐事,沈相便打心底不愿意。
沈相当即吩咐家丁去将沈家族老都请来祠堂。
他要公布沈晗霜已与太子和离一事,更改族谱上记载的内容,还孙女一个自由身。
他一生为官,若连自己最疼爱的孙女都护不住,便也白活了。
沈相有心推波助澜,沈府这边的消息便很快传开。
王府中。
祝隐洲正在思索应为沈晗霜带些什么东西去洛阳时,林止赶来了王府。
林止匆忙走进祝隐洲的书房,甫一见着他,便着急地问道:“我听闻太子妃与你已经和离了?”
闻言,祝隐洲握紧那枚近日总被他放在掌心把玩的玉佩,抬眸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