躯体是冰冷的,炉子却是灼烫的,肆虐的火焰令人心生恐怖。
火化室里是不会容许亲属进去的,可哪怕没有亲眼看见,泣不成声的人也早已泣不成声。所有人都明白,等再度门开的那一刻,出来的就只有一个小小瓷罐。
一个人的一生,便这么彻底结束了。
最终,会被人们渐渐淡忘,声音,面容,回忆……
跟去的人,在这一刻都哭了。
楚昊洋却是眼睛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脑子里始终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也似乎感受不到悲伤,可心脏却又一阵阵紧缩闷疼。
他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在深海之底,又似乎彷徨在无边沙漠里,忽冷忽热,空空落落。
一片苍茫荒芜中,楚昊洋突然想到,那么大的火,阿杞这是会多疼……这么个想法一冒出来,他就魔怔了一般要冲上去将人带出来,却被察觉不对的楚母命保镖死死将人拦住。
他似乎看到了那身体在烈火焚烧中慢慢蜷缩起来,最后收缩崩塌,化为一堆灰烬……
楚昊洋缓缓弯下腰,双手撑在自己膝盖上,呼吸急促,大口地喘气,几度都岔了气,被楚二哥看顾着又缓过来。
而一路跟随过来一直安静听话的冠军,却在陈河杞尸身被送入火葬炉时疯狂吠叫,凶狠龇牙,连楚母的话都不肯听了,扒着门板拼命挠,发现挠不开就开始撞击,那一副发了疯的凶恶模样令众人无不避让,谁也不敢冒然靠近,最后回过神的楚昊洋踉跄着上前一把将它狠狠抱住。
冠军一开始还拼命甩摆着四肢头颅想挣脱,尖锐锋利的犬牙带着威胁意味几次凶险地擦过楚昊洋脖颈,形状仿若恶犬,却始终被对方用力禁锢着,未松分毫,哪怕感觉到热息一下下喷吐在颈侧和鼻子数度擦过皮肤的湿冷,甚至尖牙划过血管的硬度。
楚昊洋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危险,楚母等人在一旁反而看得惊险地不住倒吸气,想上前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万一反而惹得冠军发狂,只怕难以收场,只能等保镖取麻醉剂过来。楚母忍不住连呼儿子放开冠军,楚昊洋却仿若未闻一径置之不理。
照理一头成年牧羊犬爆发的蛮力哪怕是一个成年男子都不一定能制得住,这一人一狗却久久地无声对抗博弈,众人心下都提着一口气,却没人敢上前拉开他们。
楚母焦急保镖怎么还不回来,万一真有个万一……她都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时间流逝中,始终挣脱不得的冠军最终慢慢安静了下来,收起了龇牙咧嘴的凶狠姿态,滴溜溜的黑眼睛里却愈发湿润,沾湿了眼角的毛。它开始蹭着楚昊洋的侧脸,又伸出舌头舔了几下,呜咽声细碎而哀戚。
众人提着的心终于缓缓放下,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可看着一人一狗紧紧依偎着,像是互相舔舐伤口的那幕场景,又莫名觉得酸涩起来,不忍地转过头去。
冠军还在呜咽不止,眼下隐隐出现两条水痕。楚昊洋不说话,只是垂头看着它,伸手紧紧搂住了它,就好像这是他唯一的倚靠,就好像不这样,他也会忍不住跟着跃入那片火海。
工作人员出来的时候,连带着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小小的、散发着余温的瓷罐。他们见惯了生死,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多大悲伤,只是例行说着节哀,否则天天都要火葬不知多少人,这工作早没法做下去了。
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份工作的陈河杞,对楚昊洋、楚母、赵东和、沈端方等人来说,却早已哀恸到无处言说。
楚昊洋眼睛一触即到那瓷罐便整个人又窒住了,他又是一阵恍惚,眼前忽而一片黑暗、忽而一片白芒,须臾才想起要上前,伸出双手——
沈端方则在工作人员出来时就挺直了背脊,浑身僵硬。可才同手同脚往前迈出一步,他又停住了,喉头像是被哽住,无神的视线随着那小小的瓷罐移动……
赵东和见到瓷罐时也有一瞬间的呆滞,回过神后克制着悲痛也要上前去接,却又被保镖一左一右给架住了。他低吼着“放开我”,最后还是只能暗恨地眼睁睁瞧着那个男人捧起了他河杞哥的骨灰、抱在了怀里……
抢不过,也不想让河杞哥不安宁,赵东和只能退让。
可这之后几人却又对骨灰到底安葬在哪里而发生了分歧——
楚昊洋之前就跟殡仪馆的人表达过想安葬在东区那片最好的地段的意愿,也是楚家墓地所在的地方,将来他自己也是要葬在那里的;
赵东和则认为楚昊洋没权利决定河杞哥的去留,说他哥是要回到老家葬在陈母旁边的,河杞哥的根在那里,而这座大都市再繁华,对河杞哥来说也只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地方,地段再好又有什么用,河杞哥不会喜欢。
这一次,赵东和坚决不肯退让,甚至想好了,哪怕他也对河杞哥父亲有意见,可非常时期,他未必不会动用法律上赋予的亲生父亲的权利来对抗姓楚的,可这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虽然全程都是赵东和在说,楚昊洋只是一径微微垂着头,紧紧抱着怀中的瓷罐不言不语也不动。昔日谈判桌上舌花烂灿的人,如今却好似哑了口,却始终不松口。
对殡仪馆的人来说,楚老板才是他们的雇主,他们自然听楚老板的。
双方僵持不下。
赵东和还有立场,作为只是一个学长的沈端方来说,却是连发表意见的立场都没有,只能在边上无能为力地看着赵楚两人争夺。楚昊洋的表现固然令沈端方生疑,怀疑过河杞跟对方是什么关系,可事到如今,事实究竟如何早已没了意义,从他以为对方是直男会结婚生子的那一刻,从他打算留校任教掩埋未曾说出口的暗恋的那一刻起,他便失去了资格。
如果重来一次,如果能重来……
沈端方抹了把脸,终究只是悔恨又怅然地立在旁边,最后看着那位身份不凡的楚总妥协——
最终还是楚母出的面,她垂眼跟儿子一起看着瓷罐,只说了一句话:“小陈自己愿意吗?”
楚昊洋明显一下子又木楞了。
是了,陈哥,也许是恨他的……
明明心闷痛苦地想嘶吼,想排遣,想不顾一切发泄,甚至想着此刻来个天外横祸砸他头上,两人便可同穴而眠,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木然着整个僵化般的躯体,一路行尸走肉地跟着。
跟着踏上了回小县镇陈家村的旅途。
楚昊洋心里也不一定就不明白,陈河杞是想落叶归根的,安葬在他母亲旁边。母子团聚,不会再寂寞。
楚昊洋还是退让了。
到了陈家村,前来送葬的人更多了,远的近的。
年轻生命的故去对村人来说总是难免唏嘘,也令人心生怜惜,何况陈河杞这孩子也几乎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从小乖巧懂事,勤奋又刻苦,跟他母亲一样,都是很不错的人,可惜这对母子都没啥福分,便都来送这最后一程,其中年长者居多。也有人奇怪为什么葬礼是由这个明显城里来的大老板操持,自然有楚母安排的人给出解释。
而所有的一切,楚昊洋已经全然没注意了。在陈河杞的身体被推入熊熊火海的那一刻,楚昊洋的心似乎也跟那具身体一样,在大火里焚烧成了灰烬。
他只是垂着眼睫,视线一刻不离地黏在、牢牢抱在怀中的那个还泛着余温的瓷罐上,小心翼翼到略有些神经质地将之紧紧捧在怀里,好像不想那人感到孤独害怕,又好像不想让那点温度消散。
只是这么长时间下来,最终还是冷得彻底。
到了墓地,一切皆已准备就绪,只等瓷罐入土。
可瓷罐始终被楚昊洋抱在怀里,紧紧贴在心口的位置。
他好像已然成了一座不会思考、不会动作的雕像,脸上的表情除了空白还是空白,对周围的一切全无反应。
楚母喊了他几声都得不到回应,只得上前站在儿子面前,忍着难以抑制的心痛,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伸出平日里保养得宜的手,费了好大劲几乎快将自己指甲都抠断,才终于一根一根掰开了儿子捧着骨灰的手指,想接过那个瓷罐。
在罐子即将离手的刹那,楚昊洋好似豁然回过神来,突然动了,却是手一翻一盖又捧住了瓷罐。
他哑声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我来。”
当小小瓷瓶被轻轻放入地下,开始填土时,冠军猛地串了出去,跃入坑里,不让人铲土盖上去,抑或是——想要自己跟着一起被埋葬……
众人无不震惊,几个女孩子已经忍不住啜泣出声,还有年长者不禁唏嘘感叹“好一条忠犬”。
楚昊洋却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他跟着跳下坑里,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里,他伸手轻抚那已经彻底冷掉了的瓷罐,像是情人最柔情缱绻的留恋,然后在楚母的心惊胆战中,抬手转而去抚触冠军脑袋,一路顺着被毛。
平日里有着轻微洁癖的人此刻也不怕脏,一屁股坐在泥坑里,弯下上半身靠在冠军脑袋旁,不知低低絮语着什么。
看起来一脸平静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全然不知楚母的提心吊胆,就怕到这最后时刻,儿子还要疯上一疯。
却不知,楚昊洋哪里是不疯,而是骨子里早已疯魔得厉害了。
最后,楚昊洋看着装着瓷罐的骨灰盒被泥土层层覆盖,想着阿杞一个人在下面该多寂寞多寒冷,不由无声泪流。
他自己却还浑然不察。
日头依旧毒辣,楚昊洋久久地伫立在烈日下,一动不动,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小小的瓷罐被彻底掩埋,堆起了小半人高的坟包,又立起了森冷的墓碑……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三伏天,楚昊洋站在太阳底下,却觉得彻骨的寒冷。
那份冷意随着那坟墓的堆起,弥漫到四肢百骸,深深浸透到骨子里。
而这一冷,就再也没有暖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