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没怎么开口,他本意也没想开解谁,更没想当人“知心哥哥”,结果小伙子喝了几口啤酒,自己说了一句后就倒豆子似地全倒了出来。
青年之前其实已经零星听到了一耳朵,现在则基本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小伙子现在经历的情绪之路,其实他们这个年龄层大多数人早已都经历过。
年轻人大多数还是被庇护在父母的羽翼下,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活的磨难,看到了一些东西,却没看到更深层次的另一些东西。而这,就需要长大后的他们,自己去摸索,在生活中慢慢体会。光看,光听,是不行的,只能自己参与进去,才能真正了解。
有时,一知半解比无知更可怕。
百家姓里爷奶父母这些老一辈绝大多数均是吃苦吃了一辈子的两代人,最困难饿殍遍地闹饥荒的时候甚至啃过草根扒过树皮,就为了活下去。草吃光了树皮扒完了,有些人实在饿得受不了就饮鸩止渴般去吃泥土,吃完后又腹痛如绞,照样逃不过死亡的阴影……
降生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从幼时起他们就被教育吃苦耐劳是美德,要有牺牲奉献的精神。于是他们中大多数人勤勤恳恳矜矜业业,只知奉献,不知索取,谁要是有点抱怨,都会被大众指骂。这样的他们当然不懂为什么辛辛苦苦一辈子,每天工作时间超过十个小时,却还是没钱,他们也没时间去深思,去计较,他们的脑子里就没那个概念,只知道埋头干活。
至少,不会再有想挖草根都挖不到,想剥树皮都没处可以剥的日子了。
而且生活的重担早压得他们抬不起头,何况不这样,又能怎样?难道做懒汉,全家人喝西北风?也许,他们也不是真的完全不懂,只是无奈而已,便也不去多想,总归第二天睁开眼又是劳劳碌碌一刻不停歇地只为赚取那么点糊口程度的微薄收入的一天。
但另一方面,正是他们的勤劳无私,才造就了我们如今的吃穿不愁,大街上更是随便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红扑扑肉滚滚打扮得漂亮可爱的宝宝子。
时代在进步,也必须继续进步下去。
也许,依然还是需要牺牲几代人的利益,才能让后代们去实现桃源之梦。
但是,年轻一辈们自己的想法又该怎么办呢?且不说桃源到底是否真的有实现的一天,他们只是想用自己的劳动换取应得的报酬,就真的那么难吗?他们也不是不愿意吃苦,只是不想吃无谓的苦。
马上就要到结婚的年纪,可连把老房子装修下的钱都不够,更不要说买房买车,何况还得留着一部分保底的,别到时家里人万一有个大病什么的,连看病钱都没有。而且购买力还年年下降,早前一碗羊肉面卖5元钱,现在都涨到25元了,也不过才短短十年时间。
小伙子毕竟读过书,也听得多看得多,觉得自己见识比父母多,看不惯父母只懂埋头苦干,就是因为他们这类人,所以老板才能一直压低工资,所以穷人才越穷。然而父母却觉得儿子不懂事,老板肯招你让你有口饭吃,这是要感恩的事情,怎么还能那么多抱怨?儿子则认为老板招人根本不是为了让工人有饭吃,根本只是为了找最廉价的劳动力压榨更多的剩余价值好让自己赚更多的钱,觉得父母脑筋怎么就转不过弯!
儿子不理解父母,觉得他们太傻太笨太好说话、不懂为自己争取应得的权益才被人欺到头上,被人卖了还要笑呵呵替人数钱,一点都“拎不清”,觉得时代早变了,思想也应该与时俱进,不能再端着老一套不放。
父母也不理解儿子,觉得他们这一代小年轻普遍吃不了苦,被宠坏了!想当年他们那会大冬天零下七八度时,早上天还没亮还得起床,砸开一大片冻住的湖面顶着刮骨寒风乘船去湖里碾泥,水上风比呆在地上又冷了好几个度,寒意呲呲往身体骨节里钻,浑身都快冻僵了,也没人敢退缩。两人一船五吨,每天五船,这是硬任务,一定要完成的!那时他们也才十六七岁,跟着大人一起出活,冻得晕倒的每天都有发生,其他人就会将冻晕的拖到草垛南面晒太阳,等人自己苏醒。要是万一碰到雨天雪天那才叫要人命。到现在,不少人还有当初落下的病根,关节风湿什么的,一碰到天气变化,就腰疼腿疼得不行。
冬天不好过,酷暑天同样难捱。三伏天顶着烈日汗流浃背爬稻田喷洒农药,也没什么防护措施,农药从农机里漏到身上,甚至口鼻中吸入药水雾气都是很寻常的。有昏过去的醒过来后继续爬起来干活都是司空见惯的常态,大家比速度挣工分,要在规定时间里完成多少亩地的作业量,不然没饭吃的。地里田埂上一脚踩下去被毒蛇咬穿胶鞋都是不稀奇的。
只要还能爬起来,就要继续干活,更不要说那时候还要种棉花,种双季稻,种小麦,一年到头从没有停歇的时候,有时收割时节轮到连续阴雨天,那才叫焦头烂额,一个不巧一年的收成就全毁了!
就那样艰苦的日子,餐饭也就是一大锅米饭和一大锅没有一点油水的水煮白菜。
哪像现在学校里上个体育课稍微跌个跤中个署就可以躲医务室里偷清闲,父母辈觉得现在的孩子动不动就叫苦叫累,太轻水,还吃得刁,饭桌上这个不要吃那个不要吃,他们那时候整年没荤腥,一年到头有白米饭配大白菜都是好的,能在饭里拌小勺荤油洒些酱油味精,都开心地能去外面院子里跑十圈,只有过年那会有部分条件相对好些的人家才能奢侈地多一小碗红烧肉,还是肥油油的那种。瘦肉,农民家里是见不到的。
父母一方面想给孩子好的,不让子女吃自己吃过的苦吗,一方面又后悔宠坏了自家孩子,没信那句“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老话。觉得现在的孩子处处忤逆父母,一点都不听话,哪像他们小时候,自个父母说什么从没有不听的。
其实儿子是心疼父母一辈子劳累却始终一无所获,他们学得多懂得多,如今生产力水平上去了,已经不是缺乏物资的问题了。他们逐渐开始怀疑埋头苦干,真的能取得成功,成为人生赢家吗?
而父母何尝不也是担心儿子会走上弯路?他们的认知里,赚钱哪有不辛苦的。他们不求大富大贵,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只是因为双方都不能互相理解,反而激化了矛盾,弄得相看两相厌,却又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进退不得。
很多事情,很多道理,青年也不是最初就懂的,他像这小伙子一般大的时候,虽说比同龄人成熟些,也终究还是透着股孩子气,很多道理都没有真正明白,或者说体会不深。
“我跟我爸妈根本说不通,给他们说道理他们反而还骂我生锈(意思是好吃懒做)了!他们懂什么!一个初中毕业,一个连小学都没读完……
“其他不提,就说以前那厂子出事,我爸冲上去,挽救了多少损失!可你看,最后我爸瘸了条腿,再也干不了重活,还常年一直忍受着病痛折磨,可得到的是什么?那老板就每月给我爸打个两三百元,就完事了!甚至时间久了,他们都不愿意承认当初我爸的腿是为了救厂子而伤的,老板还说现在每月的两三百就是看在老工人的份上才给的!呵!
“如今老板将厂子传给了他自个儿子,小老板派人来说最后一次再给个两万块钱就算了断。现在时间过去那么久,证据我家也拿不出来,可笑的是我爸妈他们还觉得这是正常的,他们本来也不是本着要报酬才去救的,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真是伟大的英雄情操啊!这特么的是英雄吗!家里顶梁柱倒了一半,自己家里情况又怎样!那老板没良心,我爸妈就是烂好人!到最后还不是自己、自家人受罪!还有我妈帮人去地里拔草,从早上天还不亮五点半就出门,直到晚上六点半天都黑了才回来,都腰椎盘突出了,脚蹲得平时走路都是站不直的,一天才赚多少钱?才45元啊!如果他们都不愿意去,承包户招不到人自然工价会涨。他们怎么就是不明白!到底值不值得啊!”
青年一直摸着下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嘴,等到那小伙子杂七杂八一股脑儿地发泄完一通,他才说:“所以,你是想得到父母的认同,然后呢?”
小伙子一愣,似乎没怎么听明白。
“如果你父母认同了你的观点,赞成你说的是对的,然后你想怎么做呢?找厂子要赔偿?”
“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可能……”小伙子自己也知道他爸那闷亏就是吃定了,他只是咽不下那口气,而父母的态度更让他觉得像吞了苍蝇一样憋屈难受,但凡父母不要这么……也许他也不会这般难以忍受。
青年点点头,继续问:“那因为工资太低,干的活太多太累,你以后就不工作了?”
“怎么可能?我爸妈年纪都那么大了,一个月两人零零总总加起来也就两三千,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那么辛苦,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他们享清福啊!我身强力壮的,不干活我们家怎么生活啊?而且即便我父母有钱,我也不能啃老,自己有手有脚的……”
青年再点点头,望着结了薄冰的河面:“既然他们认不认同,现实都不会改变,那非要让他们认同,意义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