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早已又懵住了,他以为自己的想法很成熟,结果却是那般天真的吗?
青年一直定定注视着他,其实若非对方不是真的“生锈”,遇事只会给自己找理由找借口,不然他也不高兴费舌讲这些。
所以,好好想想吧,年轻人。不要再那么叛逆,那么固执己见,让父母少点担心。哪怕你一时半会可能还无法全部体会明白,至少,对父母多一点宽容,不要太过伤他们的心。他们养大你,也真的是不容易,他们那一辈人所吃的苦,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而他们,又有太多的无奈和苦衷。至少让自己成为他们这一辈子最大的安慰吧。
毕竟,并不是他们想要那样的,只是都无力改变而已。很多时候人只能活得像个蝼蚁,至少还能寻求一处安身之地。
对与错,有时真的说不清,也没必要非得挣个明白。这不是在考试答题。
这是生活。
学长有句话说的一针见血:我们只能去适应社会。
我们,只是小人物。
在这万丈红尘中,连一粟都称不上。
“只有自己强大了,才有可能去改变些什么。”
小伙子整个人微微一震。
“只是一定要记住,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小伙子懵了懵:“什么意思?”
“就好比这条河就是深渊,你要跳下去吗?”
“当然不——”
“那就行了。”
“等等,到底什么意思?我还是没怎么明白——”
“我不是你的老师,自己去查,尼采说过的。进入社会以后,没人会告诉你什么是什么意思,到底要怎么做,都要你自己去摸索,哪怕跌倒了,也要自己爬起来。”青年富有深意地瞧了眼小伙子,“父母不会永远守在你身边搀着你,哪怕他们从你出生起,就一直在想着怎么让你少吃点苦。”
小伙子明显又怔住了。
天色已经开始变暗,青年跺跺快冻僵的双脚:“哦,还有我特别想说的一句是——”
小伙子抬眼,不自觉一脸的好学生认真听讲神情。他觉得听眼前之人说话,真的有种令他茅塞顿开的感觉。
却见青年浅润的薄唇一开一合,轻轻淡淡吐出一句:“你就不怕我是骗子,三岁小孩都知道不能吃陌生人递过来的东西。”
小伙子愣了愣,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手里空了的啤酒罐,脸色不由一阵青红交错,却又说不出半句辩解的话。一张脸又肉眼可见得充血发紫,直蔓延到耳朵根,也不知是寒风吹的还是憋得内伤了。
而这边,青年觉得自己想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便打算离开继续往酒店走:“啤酒罐头自己等会找垃圾箱扔,别乱扔到河里啊!”刚转身又想到了什么,手一扬,将另一罐还没开的啤酒投了出去,“这罐也给你。”
小伙子下意识伸手接住,一见人要走,连忙冲上前:“等等!你是谁?你叫什么?”
青年被挡住了去路,只得停下。他摆了摆手,只道了句:“回去吧。跑出来这么久,天又这么冷,穿得看起来也不多,你父母肯定在担心你。”
小伙子又愣了下,讷讷说了声:“谢谢!”就兜着那两罐啤酒跑了。跑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回身朝青年使劲儿挥手,脸上已经不再阴云密布。
在猎猎寒风里,他整个人却像冬日初升的暖阳,虽然浅淡,却的确微微散发着光芒和热量。
青年看对方回头,不由又笑了笑,也抬手意思意思挥了下。对方得到回应,似乎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又转身跑了,这回没再回头,一会儿就消失在拐角处。
青年再跺了跺脚,口鼻尖呼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消散,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并不是随便碰到谁都会这么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讲这么多话,只是突然有点感慨,不想让这小伙子以后也遗憾。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人间悲剧,莫过于此。
那小伙子明显也个孝顺孩子,正因为在意,因为爱着,才会抱不平。爱之深,责之切,父母对子女如此;反之,亦然。
他却不知道刚才那一幕早被另一个人看了个全。
就在他刚要迈步时,察觉到身边多出了个人,不由侧头看过去。这一看,就彻底愣住了。
身边的年轻人,浓眉大眼,模样帅气,比如今的他略高了小半个头。
一年多未见,对方身上看起来多了几分成熟稳重,不再跟少年时期那样毛毛躁躁,只是细看的话,眼底又似乎多了些其他什么东西,少了曾经的那份张扬和活力。
这小子今年该是工作了吧!青年想到,果然进入社会后就会有些不一样,成长得更快了。
青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心底忍不住又感叹起来。
还没等他想好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对方,就听对方先开了口。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青年一愣,说:“是吗?我长得很像那人?那么巧啊!”
年轻人缓缓摇了摇头,眼底有着怀念和伤痛。他淡笑着道:“你给我的感觉,很像他。”
青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便在他沉默的档口,对方又道:“跟你一样,他也喜欢那样。”
“怎样?”青年有点懵。
年轻男子笑了笑,转过头望着亮起了路灯的空蒙夜色,眼神有些悠远。他轻声道:“他也喜欢‘说教’迷途少年。还有那一句似曾相识的——‘不够强大,就什么都改变不了。’在我初二那年,他也这么跟我说过。”
青年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在说自己。望着对方,他又沉默了。迟疑中,又听得对方道——
“而且,他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摩挲下巴。那是个不自觉的动作吧?他应该自己从没注意过。”年轻男子垂眸笑了笑,那一瞬间的神情,令青年微微恍神了下,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又见对方侧首瞧过来,说:“你也是。”
青年闻言,不禁又是一怔。恍惚间想起曾经那人也曾为此笑过他,说他像个孩子,撑着下巴一副求知欲旺盛的好奇宝宝,不达目的不罢休,非要思考出个所以然……那是还在出租屋时候,他们确定关系不久时的事情了。
青年瞬间醒过神,心中暗道:看来以后要改了这个习惯。
年轻人看着青年,道:“交个朋友可以吗?我是赵东和。”
青年顿了顿,想着这样重新开始认识也不错,刚要开口报出自己现在的名字,却听侧后方传来一声大喊——
“程何期!”
不远处一条影子踩着明明暗暗的路灯快跑过来,眨眼就到了跟前,是同学。他喘着气停在青年跟前:“果然是你!我可算找到你了!你手机怎么打不通了!”
程何期拿出来一瞧,竟是没电自动关机了。
原来同学半小时前接到了父母的来电,说是他爸妈跟爷爷提前从国外回来了,他要赶回去接机。偏偏程何期电话还打不通,同学便一直等在酒店门口,总归还是当面告别好一点。想着时间还有余地就先等等看,要是一直等不到,就只能先开回去,之后再电话告知。
适才远远瞧见这边,正好在明亮的路灯下,看着身影有点像,就跑过来碰碰运气,果真没瞧错!
同学一边说明前因后果,一边还跳着双脚、搓着双手直呼冷。
程何期看了看自己被对方嘲笑为老年人装扮的两件厚羊毛衫和长款厚羽绒服,再瞧瞧同学的风度翩翩,有些讳莫地笑了笑,极有良心地没落井下石怼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索性他已经到酒店附近了,也难为对方在这里等:“父母要紧,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开慢点。”
同学为自己要先走的事还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程何期倒是完全不在意,“我本来可能还要在这里呆上挺长一段时间,回去的时间本就跟你不一样。你早点走晚点走,都一样。反而我来的时候若非搭你顺风车,不然也是要坐大巴辛苦周转两次,已经赚到一回了。我谢你捎我一程都来不及,你自己怎么反倒先不好意思起来了?”
同学看了会他,最后叹了声:“你总是这么温柔,以后嫁给你的女性肯定会幸福。”
程何期还在为对方的神来一笔而哭笑不得,对方已经又跑远了,赶着回地下车库开车回去。
而一旁,赵东和依然处于震惊中。
那三个相似的音节,一开始他以为是有人在叫河杞哥,下意识回头去找,随即又反应过来不可能,顶多就是同名同姓——他是参加了葬礼,亲眼看着河杞哥被放在小瓷罐里下葬的……
一时间心里又空空落落的,涩涩得难受。
河杞哥,再也不在了的……
恍神了会,看着眼前两人一言一语时,理智才慢慢归位,继而才意识到面前这个刚刚让他产生了好感的青年,究竟是谁!
已经完全反应了过来的赵东和盯着眼前看起来温雅无害的青年,禁不住恨声:“原来你就是那个程何期!”
之前他只知道肇事者的名字,二十来岁,男性,出生富裕,却不知道长相,更是接触不到人!
如今碰上了,可他居然在方才对这人产生了好感?还可笑地想交个朋友!
赵东和,你到底是有多有眼无珠!才会妄图把仇人当友人!
就在赵东和克制不住即将上前一拳揍出去时,赵母找了过来:“东子,怎么了?东西都买好了,一直等你不过来。”老妇看向程何期,“这是朋友?”
赵东和咬牙切齿:“不是!”终究不想让母亲担心,闭了闭眼,接过母亲手里吃力提着的三大袋子东西,率先转身走了。
看出了气氛不对,赵母没多说,也跟着儿子一起走了。
程何期看着对方前后态度的骤变转变,加之那句话,还有那似乎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
满满的憎恨……
回过味来后,他望着对方肃然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有些担心。
这孩子,该不会又要偏激了吧……
那起事故,难道对他影响那么大?到现在都没放下?
程何期的神情也渐渐凝重了。
最初醒过来的时候,漫长的复健中,他想过等他康复了,要告诉那几个关系比较近的人其实他没事,要他们不要为他伤心难过。
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又开始迟疑。最后几年来,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情,生活工作,疲于奔波劳碌,不少曾经关系比较好的,也都不可避免地慢慢淡了联系。便又很犹豫,一个归来的亡灵,真的再有必要去打扰他们吗?也许,大家早就已经都往前走了……
何况,他也想彻底重新开始……
到底怎样才算对大家都好?
距那起车祸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朋友的故去,固然会伤心,可都已经伤心过了,何必再添事端?
而且,还有一个很关键的是,临到头了,他才发现自己其实说不太出口。
不然的话,学长那边,每星期都会上课碰到,不管学长是有多无视他,真想说的话,有无数机会可以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至于每次都在舌尖绕了好几圈,最终又都尽数折返。
程何期沉沉太息一声,去酒店办理入住,打算今晚再好好想想怎么处理这些乱麻一样的事情。
这么蹉跎了两下,天色已经全然暗下。
索性这是镇上,又是主路热闹街,路两边早已亮起了路灯。天冷的缘故,周围店铺纵然大多还没打烊,却没什么人气,白炽灯的冷色调光芒更显得一片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