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144 一人一狗和一包

楚昊洋这次来到陈家村,是为了好几件事:一为在除夕前照例探望几位伯婶,二为地皮投资建设的事情,以及择吉日为陈母重新修建陵墓。

他到达的时候还是清晨,天都没亮透。失眠是早已习惯了的,每晚只能靠着酒精入睡,可一入睡就是各种杂七杂八的梦境,痛苦的、甜蜜的,而无论哪一种,惊醒过后便都再难以重新入睡。在那人曾经最喜欢的那张躺椅上,一夜枯坐到天明,伴着指间一点明明灭灭的火星,早已是常态。

昨夜也是如此。

猝然睁眼时,那些温馨美好瞬间便消散无踪,徒留满室的凄清惶然。如同无数次那般。

一片黑暗里,只有夜光钟孜孜不倦地发出微弱的荧光,钟面上“凌晨3点20分,星期五”的字样端端正正地映入眼帘。

熟悉的心悸来得猝不及防。

楚昊洋抹了把脸,慢腾腾挪下床,像行将就木的老人般神情木然、动作迟缓,赤着脚去了浴室里。

囫囵冲了澡,洗去满身汗渍。

没多久,淋浴房内水声停下,玻璃门被拉开。水汽蒸腾中,男人迈步而出。他抬手从旁边的支架上抽了条纯白毛巾草草在腰间围了,立定在洗脸池前。

抬手抹了几把雾蒙蒙一片的镜面,在毫无章法的擦拭下镜子里逐渐显出模糊的人影。

水滴沿着脖颈、锁骨、胸腹一路下淌,最后没入毛巾里。

男人依然肌理分明,简简单单的一举一动中皆透露出力量的美感,却已难掩其消瘦。

他伸手从柜子里拿出了吹风机,打开开关,面无表情地开始吹头发。

曾经,那人总是念叨他洗完头后不好好吹干头发;曾经,他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如今,他垂着眼睫,一丝不苟地学着那人帮他吹发的样子,认认真真给自己吹。

吹风机机械规律的嗡嗡声听久了似乎可以麻痹一切感官,可热风的吹拂却又让人无法忽视,引起心脏处细细密密的纠疼。那种疼痛并不剧烈,却隐隐约约,令人无法释怀,更无法忽略。

时间久了,无处排遣,便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那样绵密的针刺一般的隐疼,甚至不自觉地沉迷其中。饮鸩止渴一般。

胸口的图案随着他的动作跟着微微起伏晃动,似是活了一般。而无论怎么震荡,那片海洋却始终温柔缱绻地包围着中央小岛屿上那样唯一的物事,滋润着,守护着……

他修长有力而又苍白的指节在发丝间穿梭,一拨又一拨,按部就班地动作着,耐心十足。直到发丝全干,正要关掉吹风机时,耳边突然想起一道带着笑意的熟悉声音:“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他豁然放下手回头看去,却哪里有人。

又哪里有说话声。

唯有搁置在洗脸台上的吹风机,还在尽职尽责地发出一成不变的嗡嗡声。

六七点的光景,太阳尚未出来。冬日的清晨,冷冽的北风吹在身上更显刺骨。

刘海在风中飞扬,楚昊洋长身而立,静静站在河边。他小心搂着怀里的包,微微仰起头,看着眼前的大树,口鼻间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寒风吹散。

每次过来,他都要到这棵枸杞树下,看着它郁郁葱葱,渐渐黄叶零落,到如今枝干光秃陷入冬眠,为开春的复苏积聚力量。

楚昊洋久久停留在河边树下,大狗便也安静地蹲坐在他脚边,乖巧又沉默。就跟它仅剩的主人一样,满身的孤寂萦绕不去。

不知何时起,一条狗,一只包,成了楚昊洋的标志配备,不管去哪里,都会带着。大狗跟着,还可以理解,可没人知道那片刻不离身、哪怕是去卫生间解手都要带着的黑包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也没人知道,这只不大不小、外表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黑色背包,里面采用的是最新的防震防水防火设计,而且密封性能卓绝,哪怕滚落山崖、掉落海里、投入火海,里面的东西都会完好无损。

此刻,楚昊洋垂首打开背包,将里面的瓷罐小心翼翼捧出来,低头将额头在瓶身上贴了好一会才重新抬起来,把小罐紧紧抱在怀里,举止间流露出难以忽略的珍视意味。那神情,却又让人看得无端觉得心酸。

骨节分明的苍白的指尖缓缓摩挲着冰冷光滑的罐身,他复又抬头看向那棵光秃秃的大树。

曾经,陈河杞对楚昊洋提过一次自己名字的由来,说起过这棵长在河畔边半截身子都快探到河面的枸杞树。当时楚昊洋听的时候的感觉远没有后来他自己亲眼看到这棵树时来得那么震撼。

那是葬礼后的第一个星期。

那天过来的时候还是白天,他踏过村里每一条石子小路,走过每一个那人曾走过的地方,看过每一处那人慢慢成长的地方。最后来到了河边。

第一次看到了那棵枸杞树,半边树体都快歪到河里去了,甚至能看到下面虬结盘错的一大半树根裸露在经年累月坍塌得坑坑洼洼的河床上,但上头大树却依然郁郁葱葱,挂满了红彤彤的小果子。

三伏天,声声知了吵得人心烦,他看着那满树艳红的硕果累累,却突然泪流满面。

小河轻流,枸杞依然,然而曾经偎在他怀里低低诉说着童年往事的人,却已不在了。

一股尖锐的疼痛自心脏处蔓延开,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手撑在粗壮的树干上,弯腰半伏在树上,粗粝的树皮弄脏磨损了笔挺又娇贵的素库缎西服,他却浑然不觉。

当初那么尖锐的痛苦,如今依然留存在骨子里,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痛苦,会使人习惯,却永远不会令人麻木。

楚昊洋单手从裤袋里掏了烟出来点了,几口尼古丁慢慢松缓了神经。

他反身靠在树躯上,抱着小瓷罐,轻轻抚过封盖,无意识地一下又一下,喃喃自语:“其实我根本就不算了解你,是吗……”

猜错了你喜欢的颜色,误会了很多事情,还自以为是地觉得了解你。

越来越多的知道过去的你,才越来越明白自己曾经的自以为是。

原来,从来都把对方置于己身之前的,一直都是你……

默默付出,从不计较得失的,也向来是你……

最最纯粹的,依然是你……

楚昊洋静默了好一会,出神地望着空荡荡的前方,眼底也是一片空荡荡。

突然,头上好似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他扔下烟头一边用脚捻息了,一边下意识抬手去摸,拿下来一看,发现竟是一片趋近干枯的破碎黄叶。

他仰起头,望着顶上枝桠繁复的枝干,有些愣神。

竟是最后一片叶子吗?

楚昊洋情不自禁伸手放到树身上。饱经风霜的树皮带来的触感并不美好,甚至一摸下手指还会沾上些细小的黑褐色碎末。素有洁癖的人,却早就仿若不觉。

也许是出自爱屋及乌,也许是对逝去爱人的怀念,不久前他想过把这棵树移栽到肥沃的平地上,好好照顾。但跟它呆了整整一天下来,临到头却又改主意了。

他不该总是那么自以为是。

最后他只请了专家让人对河岸做了处理,以防止继续坍塌,便也不用担心哪天到了临界点大树会突然倾倒了。

而当楚昊洋为自己萌生的想法感到羞耻时,却得到消息说,这里要拆迁。

市里要仿效二线邻市在小镇上东边也搞个小型工业区吸引投资建厂,然后西边再弄个住宅区,将七十年土地使用权卖给房产商建造商品房。规划里陈家村和其他几个村会拆掉一大半,收回一大片农田,这条河要被填平,而这棵树自然也会被砍掉。

上头已经决定要把这块地卖了。

楚昊洋为此开始奔波,想自己把这块地皮吃下。

至少保留最后这个地方,这条河,这棵树,和那一幢平房。

陈河杞曾长大的地方。

也许午夜梦回,那人还会回来看看。

如果真拆掉了,倘若那人回来后,只看到面目全非,该有多伤心?又或者万一因变化太大而迷路了,那又该怎么办?那人又要多彷徨无衣?

楚昊洋连想都不能想。

甚至他最近听说连坟场都要重新规划。

楚昊洋思及此,眼底不由闪过一抹狠色。他抚摸着小罐子,眼底缱绻柔情,说出的话语却是狠绝阴厉:“敢打扰你和伯母的清静,就要为他们的贪心付出代价。”

“阿杞。”他低声絮语,“我不会让任何人动它们的。”

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冠军抬头瞧了他一眼,低低呜咽一声。楚昊洋察觉动静,伸手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冠军便复又安静垂下头去,望着水波粼粼的河面。少顷后,它一口气叹出,耷拉着脑袋两只前肢往前动了动,趴了下去。

冬日冉冉初升。

晨曦中,万物却一片萧条。

满目的苍凉,似乎累得人连心也一片荒芜。

楚昊洋不知道,彼时有一个路人在遥遥望见他时的一刹那间的震惊,随后又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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