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面而来的夜风呼啸而过,高速上一辆迈巴赫迎风飞速疾驰。
驾驶座上的人面无表情,一脚油门几乎踩到了底,把着方向盘的指间夹着根烟,红色的星芒在漆黑的车厢里明明灭灭。
此刻,他需要尼古丁来缓解濒临爆发的情绪。
阿杞不在这里,会不会留在了陈家村?
楚昊洋便带着绝望中的这一点希冀,三更半夜驱车去了陈家村,那个五六个小时前他才从那里回来的地方。
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却似乎是支撑着他的最后的光芒……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的时候,楚母不放心而赶到紫苑想看看儿子的情况,却到处都找不到人,而紫苑里又是一片狼藉,急得她发动了所有人去找,然后发现车库少了一辆车。她想象不出仅仅一个晚上,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以为儿子一时半会可能是走不出来,可这么多天下来多少会清醒冷静了些。儿子既然同意举行葬礼,那多半也应该是接受了现实,痛苦的平复只能等时间来解决,但如今看样子似乎反而更……
楚母深吸一口气,又沉沉吐出。儿子情绪不稳定,半夜开车出去,她都不敢再想下去。她急得满头是汗,却只能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等消息。
楚昊洋手机也没带,车载GPS也没开,联络不到人又没法定位,最后还是最省时省力地走了楚家大哥的路子,通过各个路口的监控查到了车牌号,一路找过去,众人惊讶地发现车子竟是上了高速往城外而去。
楚母得知这些信息时心里已经隐隐有了预感,看到高速出口是哪里后更是确定了猜测,不由心里就是重重一叹。
惊诧,却也不是真的那么惊诧。
楚母找到人的时候,楚昊洋已经倒在了新坟旁,脸色通红,浑身是汗,烧得神志不清。可哪怕失去了意识,他手里还是牢牢地抱着一本有些陈旧的红丝绒封面的本子,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自己倒在泥土里浑身脏污,那本子却依然干干净净。
楚母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只是对儿子这一坎到底要如何迈过去,有着深深的忧虑。
楚昊洋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熟悉的环境让他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刚挣扎着想爬起来,就被进门的楚母冲过来按住了:“别动,还挂着水呢。”
楚昊洋闻言这才发现自己手背上戳着针,却还是动来动去,四下里不断寻找,连回血了都不知道。楚母连忙回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相片簿塞在楚昊洋手里,道:“是找这个吗?妈都帮你好好保管着,一点没弄坏。”
楚昊洋抱着相片集,这才安静了下来,垂眼呆呆地看着那红色的封面,靠在床头缓了缓头晕的感觉,然后缓缓翻开了第一页。
楚母候在一旁,看着儿子慢慢地一页一页翻过去,心里酸涩难言。她已经知道这本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簿集是哪里来的,里面全是小陈那孩子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小陈母亲的。
虽说是从小到大的,可照片其实也不多,连同陈母的一起统共不过四十多张,没一会就翻完了。楚昊洋却没放下,反而又从头开始翻起来,这次看得更慢了些,只要是陈河杞的,每一张他都抚摸许久,脸上的表情却只是一片木然,只偶尔眼里有些细微的变化:看到短胳膊短小腿的小河杞或憨傻或炸毛或乖巧或可爱的模样时,眼底会闪过些柔和的神采;看到瘦削的小河杞一脸冷漠地盯着镜头时,又会闪过心疼;大多数时候还是跟他的表情一样的木然空白。
每张照片下面都贴了纸条,写了照相的年月和小河杞的年纪。
婴幼儿时期的基本一年一张,还都是黑白的尺寸很小的那种;到六岁后才开始是彩色的,可以看出是照相馆里拍的,却也不多,基本仍旧保持在一年两三张的程度,可那么小的河杞眼里却都透着光亮,不管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
十岁以后到十四岁的区间一张都没有,正是陈家家变的那段时期。直到十五岁以后才又是一年一张,只不过在二十岁的时候又停了,楚昊洋猜测那个时候陈母过世了,接着就是二十二岁拍的一张了。
晚饭时楚母用拿走照片半是诱哄半是威胁着劝吃了点,楚昊洋吃完就又抱着簿子翻看,摩挲陈河杞穿着学士服的那张,也是最后一张留影。
就那么几张照片,楚昊洋每一张都爱不释手,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看着小河杞从懵懵懂懂的婴儿,到学会蹒跚走路,一年比一年高,也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变化,不光是形态长相方面,更有神态精神上的。这么一路静静地看下来,好似也一路陪着小河杞逐渐长大。
如果真的能一路陪着长大,就好了……
至少在阿杞十岁以后的岁月里,都陪着就好了……
楚昊洋神情晦涩,手指停留在最后那张带着学士帽穿着学士服的照片上,那是毕业典礼时拍的,他自己也拍过。照片上的陈河杞却不苟言笑,不是楚昊洋曾熟悉的温和内敛的样子,也一点也没有大多数毕业生毕业时兼具对告别过去的伤感、以及对未来的期待与活力的矛盾情绪。照片上的陈河杞冷静的甚至有些冷淡。
楚昊洋指腹轻抚着照片边缘靠近陈河杞脸部的地方,想到:阿杞,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眼里没有光……
他注意到,从十岁以后,阿杞眼底就再没有光了……
曾经他跟阿杞在一起后,好像有段时间阿杞是挺热衷于跟他一起拍照的,当时他却觉得挺幼稚的,人都在身边天天看得到摸得着,还要照片干嘛?可他面对对方晶亮又内敛的眸子时,还是配合着拍了几次,后来兴许对方看出了他对这事的兴致缺缺,之后便也没提了。如今想来,楚昊洋只觉后悔。
他有些茫然,为什么关于阿杞的事,他有这么多后悔的?
曾经,阿杞眼里是没有光的;可跟他在一起后,眼底是有光的;但后来那些光,似乎又熄灭了……
楚昊洋后知后觉,所以阿杞是因为他,才重新燃起了光芒,然后又因为他,再度熄灭了那些好不容易燃起的光亮……
楚昊洋的胸口又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隐疼,一下比一下剧烈,他不禁微微弓起了背。
昨夜,他在阿杞老家找到了相片簿,却没有找到属于阿杞的那枚戒指。
他自己的那枚找不到了,而阿杞的那枚,也不知去了哪里……
楚昊洋好像再度彷徨在黑暗的路口,茫然彳亍前行,却不知能往何方。
只有无边无际的悔恨,无论踏出哪一步,都是万丈深渊。
不,他早已跌落悬崖,坠入了无边地狱,一次次被业火焚烧,终至腐朽成灰。
压抑的痛哭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回荡在深夜空寂无人的VIP病房里,不知多久。
楚昊洋自此一病不起。
楚母没想到一夜过去,儿子竟然反而情况恶化了,还转了肺炎!她再也不离开病房,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
三天三夜,楚昊洋昏昏沉沉,昏迷中还净说胡话。楚母凑近了仔细听,却尽是跟小陈有关的,零零碎碎不成语句,却令人闻之不由潸然泪下。
小陈已经不在了,不在了啊……
期间赵涵也过来了几次,却每次来的时候,楚昊洋依然在昏迷中。他看着烧糊了的小幺,心疼又唏嘘。
其实上次聚会中,小幺接了电话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当时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小幺急得完全忘记了一切,眼里只有那个人的消息。那会他便已预感,那个人要是好好的,一切还好说,若真有个万一,只怕覆水难收。
如今这光景,赵涵心里已经很清楚,他们谁也帮不了小幺,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
可小幺他,走得出来吗?
第四天凌晨,楚昊洋终于出现好转。
醒过来时,楚昊洋的表情令楚母再度心酸不已。他明明眼角没有水痕流出,却比哭了还让人看得唏嘘心纠。
然而楚昊洋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我看到阿杞了。”
“妈妈也好几次梦到那孩子。”楚母没注意楚昊洋用的是“看”,而不是“梦见”,她继续道,“妈会再找得道高僧替小陈祈福超度——”
“不是梦到,我是真的看到阿杞的灵魂了。”楚昊洋盯着天花板语气波纹不兴,好像不知道他说出口的话有多么石破天惊。
楚母震惊地倒抽口气,不可置信地望着脸色平淡却开口说出这种惊人之语的儿子。
“几天前在医院走廊里有过一次,在紫苑里也有过,就在喷泉的那片花丛间。”楚昊洋醒来后就一直淡漠的神情渐渐染上落寞,他微微垂下了眼睫,“但是,他好像不肯原谅我……后来又不肯出来见我了……”
楚母嗫嚅着嘴唇:“洋洋,妈帮你联系医生,好吗?”
楚昊洋一时愣住了,须臾才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皱起了眉宇:“那不是幻觉。我没有病,我是真的看到了。”
“好好好,不是幻觉,也许只是你睡着了梦到了。”
楚昊洋又皱眉,声音里有了一丝不渝:“我已经说过不是做梦梦见的。”
楚母压下心底的震惊,她不太清楚儿子目前的精神状况到底如何,也不敢再刺激他,只得先附和着稳住儿子,想等会问问医生:“好好。洋洋你先安心休养,一切等你康复了我们再谈,好吗?”
楚昊洋还是蹙眉,却也没再开口了。他又拿了那本相簿,抱在怀里,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似乎又睡了过去。
他们没人注意到,三天前,当陈河杞的尸身火化为灰烬,终于下了葬时,医院里,七天来始终昏迷不醒、低烧反复的青年却豁然睁开了眼睛。
眼底由最初的浑噩渐渐变得清明起来,他艰难撑起上半身,下一刻又脱力地倒了回去。
襟口什么东西掉落了出来,他摸索着拿下来捏在指间放到眼前一看,竟是一枚眼熟的玉,已被他自己的体温煨热。
青年只瞧了一眼,便将之塞到了枕头底下,轻轻阖上了眼睑。头脑依旧有些昏沉,却比之前昏睡不醒时好很多。
那一段混混沌沌的时期,分不清虚幻和真实,一度差点被记忆的海洋所囚绊,再也出不来。
他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
而他首先要面对的,便是一段痛苦而漫长的复健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