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098 那一双手的沧桑

开门走出去的时候,楚母发现门口已经站了四个保镖,分列两旁。

这个医院不属于楚家这边的地盘,但那位老者早前却跟楚家有那么些关系,只是自从老太爷过世后,老者曾欠下的人情便也算清了,几年前听闻早就已经不管外面的事了,如今便是楚家现任家主去请都不会卖面子。那老者不光自己名望高,底下门徒更是无数,外面传言甚至其中有人是最上头国家级特殊小组里的。而楚母知道这并不是传言。

就这样一尊大佛,不要说楚家了,便是哪位政要都不一定能请得动。

而她儿子却将这么一位老前辈请过来了,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

院长,又是院长的恩师,还安排了自己的人守在病房门口,滴水不漏,告诉所有人,这个人是有人罩着的,别想敷衍了事,更别想一看事态有变,临到头了还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也是用心良苦。

楚母心里明镜似的,一瞬间就联想到了很多,一方面觉得欣慰,如果不是儿子先一步做了这些,她本来也是打算要去做的,只不过她也没自信是否还能安排得比儿子更周到,有一瞬间,楚母觉得儿子似乎已经成长到出乎她意料的地步了;另一方面她却也更加担心起来,儿子这阵仗……

她也是至今都没明白这俩孩子怎么最后弄到了这步田地。

当初儿子从基层回到总部,照理是会忙到分身乏术的,却没料第二天就主动将小陈那孩子带回了楚家老宅给她看,还私下要求她对小陈和颜悦色点不许给人压力,那会她就知道儿子恐怕是真动了心的。

后来她也观察过大半年,那俩孩子特别是小陈,在她面前似乎总会有些腼腆顾忌,不会跟儿子有过分亲密的举动出现,可那两人不经意视线接触时互相凝视的样子,分明是都极其喜爱对方的,后来她也没觉出那两人间有出现什么问题,小陈更是一点都没提过,怎么就去年年底时儿子突然便告诉她分手了!

不久前她旅行完回了国,想见沙昂那孩子,儿子还推三阻四的,当时她心里就咯噔一下,有些不太妙的感觉,如今看来,果然……

楚母回头又看了一眼,正见到管家缓缓合上的门缝里透出的自己儿子还静静杵在原地的背影,好像小陈一刻不醒来,他就要那么杵到天荒地老……

门阻断了视线。

“夫人,是否还要再进去?”

许是管家看楚母一直回头看着,便出声问了句,楚母摇摇头,转回头去:“走吧。明天让张嫂交接下手里的工作,以后就到这边候着吧。再选一个可靠的、做事又认真的,最好有专业护理知识的,跟着一起过来。对了,我记得那会老爷子病重的时候,不是有个高级护工挺不错的么?去将人调过来。”

“是。”

楚母不再多言,迈步离开,却是满心愁绪,只求老天不要真的那么狠心,否则,只怕一切不会善了……

小陈那孩子的命,也太苦了……

原本楚母这次回来,已经着手打算把董事长位子移交给楚昊洋,这几年铺垫也差不多了,立威、业绩都有了,也不怕不服众,甚至造成股价波动,却不料出了现在的事,计划只能再挪后了。

楚母现在只求真的苍天有眼,小陈能康复,她甚至愿意折自己寿命去换。那孩子实在太懂事、太招人疼了。她也怕小陈真有个万一,儿子也会跟着出事。

楚母虽然还不清楚那两人间到底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但她肯定其中必然有误会。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小陈这边儿子一定都会安排妥当,她打算明早去寺庙拜一拜,求个平安,上午再来看看这两孩子,下午去公司露个面。

小陈这情况明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现在还不清楚儿子的打算,看样子短期内是不会离开病房的。儿子的想法,她不敢问,也无法问,更不能劝。

公司那边她得去坐镇,不然时间一长,什么妖魔鬼怪又都要出来蹦跶了。

且不说楚母这边回去后,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会为小陈心痛,一会又替儿子担心,到了后半夜才不支睡去。

医院这边,楚母走后,病房内又安静了下来。

时间的流逝似乎很慢,又似乎很快。

等楚昊洋从发呆中回过神时,已经快凌晨。

他揉了揉太阳穴,又伸进被子摸了摸,然后起身去换了热水袋,掀开薄被一角重新放回那人手边时,突然顿住了。

抬起那人的手,微微蜷缩的手指末端,指甲已经有些长了。估摸着这长度,得有个把月了吧。

楚昊洋垂下了眼睑,灯光照在脸上的这个角度,竟看起来透着几分脆弱忧郁。

再怎么高级病房,没有自己人在一旁照看着,谁又会真的尽心尽力去照顾?能按流程一丝不苟地操作,两个多月下来,没有褥疮,肌肉萎缩也不算太过严重,已经算是好的了,其余的又能强求什么?

换成一般人的话,这样似乎已经足够人满意了,可楚昊洋却无法接受。

怎么可能接受?

他的陈哥,不该被人这般当做一项义务似地对待。

他的阿杞,最是善良温柔,对陌生人都能释出百分百最诚挚的善意,也该被人诚心地对待。

他的小狗狗,不该这么无知无觉地躺着!

楚昊洋缓了片刻,才稳下了心神,找出自己平时用的指甲剪,坐在床边开始给人剪指甲。剪完拇指他才想起来,这人跟他要剪就剪得彻彻底底几乎到肉里的习惯不一样,阿杞是不喜欢太短的,总要留个一毫米,说剪平的话会难受。他居然忘记了……

楚昊洋抿了抿唇,侧头对沉睡着的人低声说了句:“抱歉啊!之后的我肯定注意。”重新开始剪食指的时候便开始留意了。

一只手花了好一会才算剪完磨平,端详有没有哪里有问题的时候,才恍然惊觉这是一双怎样的手!

曾经,他觉得沙昂的手指修长漂亮,甚至如今看到自己的后,才恍然意识到连他自己的都是,双手骨节分明,养尊处优,没有一丝毛糙和伤痕。

事实上也是,不管他们己身是否意识到,他们都是天之骄子,甚至连席清都是,从不需要为生计操劳,生来便有其他人为他们做好一切,他们只需要保持优雅就可以。而与此相反,陈河杞的一双手,却一看就是平民百姓的手,为了生存而奔波挣扎,更因常年操持家务而显得粗糙。虽称不上难看,却也已经有了沧桑的痕迹。

楚昊洋这个时候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过去的六年多里,他以为自己已足够了解陈河杞,可实际上终究还是忽略了很多。

如今看着他们交握的两只手,截然不同的两只手,楚昊洋心里一开始的惊讶过后,便有丝丝缕缕的沉闷涌上了心口。

就是这双手,多少次,做着他喜欢的饭菜,洗着令他觉得舒适的衣物,将日苑打理的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也是这双手,最初的时候,在那个寒冷的冬雨之夜,对他递出了那一份温暖。

而他却直到此刻才发现阿杞如今的手,竟然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竟然已经不是他印象中的模样。

楚昊洋这会再想起当初自己在心里赞叹沙昂手指漂亮,看着当下他的陈哥无力却处处透出沧桑之态的手,不由眼眶发酸,心里难受异常,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呼吸都困难。

这是本该被好好呵护、一生无忧的人,却经历了那么多苦难。

而曾经说过会对对方好的自己,终究是食了言……

楚昊洋情不自禁将自己的脑袋埋入了对方的手掌,破碎的低咽模模糊糊地传出:“陈哥,你醒过来吧!以后我什么都给你,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任他情绪如何波动,甚至恳求,沉睡的人始终沉睡,吝于给出丁点反应。

不知多久后,楚昊洋慢慢自己平复了下来,绕到床另外一边,换了只手继续剪起了指甲。从手法笨拙到娴熟,这一次他用了比之前少的时间剪好了,将有些干枯的手掌放回被中,偎好热水袋,换了把剪子,又绕去床尾,脱去袜子,开始剪脚趾甲。

全部弄好,将被子再度掖好的时候,发现似乎有些不对,探手进去一摸,果然湿了。

楚昊洋又去端了热水回来,重新替人擦洗了下半身,换上干净长裤,又换好新的床单被子,再跟之前男护士交代的一样固定好检测仪器。做完着一切,竟然凌晨一点都过了。

望着沉沉昏睡的人,楚昊洋微微仰起头,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天花板四嵌的壁灯和大水晶灯光线委实太过敞亮了……

楚昊洋后知后觉地想到,阿杞那样仰面躺着的时候,会觉得刺眼吗?

于是木着脸又把灯光调暗了些,并关闭了声控功能,再帮阿杞翻了个身,然后重新坐回了椅子里。

夜色深沉。

时间悄然流逝中,黑暗里好像有什么在蠕动低喃,而又有谁在焦躁忧急地徘徊着、奔走着。

“好疼……小楚,好疼呃……”

马路上只有一大滩刺目的红色液体,而耳边回荡的痛苦低吟越来越清晰,却始终似远非远似近非近,不见人影。

“阿杞!阿杞你在哪里?”楚昊洋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奔跑寻找着,却始终找不到人。

“小楚……救我……好疼啊……疼……”

“陈哥!”楚昊洋终于崩溃,蹲在地上紧紧抱着头攥着头发撕扯,“陈哥你在哪?你在哪里啊!我找不到你……”

“我在这里啊……”

声音很近,似乎就在眼前,楚昊洋抬起头,重新站了起来,似乎感到了希望:“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啊!你低头看看啊……”

楚昊洋一怔,缓缓低下头,只见自己脚下不知何时竟一片血泊,还在汩汩冒着泡,越来越多的红色液体渗上来,又缓缓流向周围,渐渐露出底下——

一张青白的脸。

楚昊洋这才意识到,他的脚底,是一个人!

那张熟悉的脸上,缓缓睁开了一双眼睛,嘴巴轻张:“小楚,我好疼啊。”开合间有血水不断涌出,顷刻就染红了他的裤脚。

楚昊洋又惊又痛,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踩在阿杞身上,阿杞本来就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居然还令阿杞伤上加伤。楚昊洋刹那间心都要碎了,痛恨自己怎么这么愚笨连路都不会看了吗!连忙想往边上跳开去抱那人,还想着手机在哪里要赶快求救,可眨眼间,脚下却又分明只是干净的马路,而不远处倒卧着一个人,身下早已血流成河……

那个身影,分明是他遍寻不着的阿杞,他的陈哥!

“啊——”楚昊洋猛然竖起上身,满头的冷汗,手指紧紧扣着椅子扶手,指甲几乎都要翻裂,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做了个噩梦。

他眼神渐渐聚焦,侧过头看到了躺着的人,才逐渐清醒过来,想起今天下午他已经找到了阿杞。

似乎为了确认人真的在身边,好好地呼吸着,楚昊洋站了起来挨近床头,俯身细细看了那轻微起伏的胸口好一会,好似还不放心,又将侧脸凑过去感知到那人口鼻处有热气规律地喷吐,这才终于松了口气,也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一直秉着气,难怪胸闷气短得差点窒息。他却没有就此便直起身远离开床头坐回椅子上。

楚昊洋好像有些虚脱地散了力气,忍不住弯腰去抱住了沉眠中的人,却在下一秒,刺耳的仪器警报声骤然在耳边炸开。

楚昊洋只懵了半秒就哆嗦着连按了好几下了床头的急救铃,嘶声大吼着让门外的保镖去喊人。

医护人员的反应时间很短,不到一分钟一群人就冲了进来。

楚昊洋脸色白得发青,手脚僵硬冰冷,他自己却仿若未察,呆呆杵着一动都动不了,被医生护士推挤着一路踉跄地远离了床边,又在不知谁的无意推搡中,腿脚一软竟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戏剧性的发展是,医生马上就发现只是一场乌龙——不知怎么回事夹在患者手指上的血氧饱和度探头传感器移位了,使得红外线探测到的数据出现了偏差,这才引发了警报。医生之后又例行做了一系列检查,得出的结论是一切正常。

从医护人员冲进来到发现问题,短短半分钟都不到,楚昊洋却觉得好似过了半个世纪。从警报声响起后,脑袋就一片空白,直到被告知没事,他还木木地一时给不出任何反应。

“楚先生?您没事吧!”有护士发现他居然坐在地上,心中又惊讶又困惑,忙过去搀扶,还以为他不会也哪里不舒服。

楚昊洋这会神智已经慢慢缓过来了,明白只是虚惊一场,只是浑身好像遭遇了场电击一样还有些疲软无力。他避开了对方的手,硬是咬牙撑着,有些迟缓地自己站了起来。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正是最好梦正酣的时点。若是寻常的话,忙了一天本就累极的医护人员在深更半夜被惊动过来,最后还发现是场乌龙,是个人都会火大,但这几个人却完全没有恼怒抱怨的意思。许是职业操守好素质真的高,又许是顾忌楚昊洋身份,毕竟傍晚院长和那位老前辈的莅临早就传遍了整个医院。

全程医生完全没有板脸,反而检查完毕后还态度十分亲和地说有事尽管喊他们,随传随到,然后一帮人相继离开。

病房内又恢复了静谧。

其实这次的事情只要冷静些的话,任何人都会发现问题所在的,可楚昊洋却完全失了理智,竟在三更半夜闹了这样一出笑话。可他失速的心跳到现在都没彻底恢复过来,更没精力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有些蹒跚地走回床头,脱力般地跌坐在了椅子上,双脚随意岔着,双手一只摊在扶手上,另一只摊在自己腹跨边,全无往日成功人士斯文优雅的精英范。

楚昊洋靠在椅背里望着床上的人,蓦然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重新动了起来。

“阿杞,别怕,我在。这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楚昊洋握着被单下对方无力的手掌,沉声道,“我一定让你醒过来。”

沉睡中的人依然静静地沉睡着,似乎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而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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