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尔斯立马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他改口:“捐了。学校组织了募捐,筹集到的衣物会用来救济冬日缺少衣食的失家者。”失家者(home-loss people)这个词是邪恶六人组出现之后才诞生的,人们将那些因为超级反派而失去住所、被迫成为漂泊者的人和homeless区分开来,比起后者通常因疾病、药物成瘾、失业或债务一步步走向街头,前者多是一夜间被掀了屋顶。他们有些出于对homeless的耻感拒绝被称呼为此,仿佛贴上了这个标签他们就从勤奋有工作的受害者变成了不学无术自甘堕落的街头流民,有些则希望通过新的命名来强调他们沦落到今天这副模样全是邪恶六人组的手笔,总之home-loss people成了当下颇具纽约特色的词汇。
“那还差不多,”瑞奥觉得自己神经紧张得过度,松了一口气,“……也没必要捐那么多。有些款式你不是很喜欢吗?”
巧了。迈尔斯:“现在不喜欢了。”
青少年的叛逆心理是很难搞的,母亲深知此事:“那下次喜欢的时间长一点,”她印象中迈尔斯明明是个长情且节约的人,“假期作业写完了么?还有不到一周就开学了。”
迈尔斯一怔。他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完全忘了还有开学这回事。
世界天崩地裂,学校照常开学。甚至不仅除了他,连格温也得开学,可她要怎样面对失去了最亲近朋友的校园?
“没写完!”瑞奥一看儿子的脸就读出了宇宙真相,表情变得十分可怕。天哪,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差了,艾伦不着调,她的工作忙碌又几无薪水,现在儿子也突然荒废学业打算步他叔的后尘去搞浴血黑帮了,杰夫在天上一定祝福得不够用力。
“会写完的。”迈尔斯又瞟了一眼手表。
跟护士长给她画的饼一模一样!不对,她的儿子这段时间都表现得很奇怪,而艾伦·戴维斯也时常联系不上,要知道这在杰夫去世、他们互相扶持勉力支撑生活之后还从未发生过。几个疯狂的猜测在母亲大脑中云集,稠密聚拢后劈下一道惊雷,她想到一个令她害怕触碰的可能,难以置信发问:“你是不是吸毒了?”
“?”这是哪几根电路随便搭上接通了?
瑞奥记得同事们在茶水间的闲聊。犯罪团伙猖獗时毒品兜售迅速深入了每一间学校,有时急诊还会接到药物过量而癫痫发作的孩子,躺在病床上不停颤动的人就和迈尔斯差不多年龄:“艾伦带你吸的吗,我就知道,然后他因为愧疚躲了起来!”一切都说得通了,像水渠接入河流毫无阻碍,疑点迎刃而解,“你丢失的手机和捐赠的衣服实际上都卖掉换了钱吗?”还有现在他迫切等待着什么的模样,焦躁不安缺乏耐心也是某种成瘾发作的病征。
她急切地去拉迈尔斯的手,想捋开袖子看上面是否有痕迹或是疮癍。
而迈尔斯则灵活地回避了她的拉扯,向窗户退了一步。废话,羽绒服下面就是徘徊者战衣,而且他前几天又受过伤,手臂上那道深痂还化了脓,母亲要是看到了不得马上帮他联系自杀干预?
完了。瑞奥想,她忙于医院的工作而太久疏忽了对孩子的照管。她早该知道,迈尔斯这样沉闷的孩子饱受丧父创伤又情绪无处发泄,误入歧途再可能不过。她之前信任儿子的品质和毅力而放手允许他安排自己的生活,但到头来他还是个孩子而已。
完了。迈尔斯最后看了一眼手表,他已经失去今晚抓蜘蛛的最后机会了。
“得把鼓手找回来。”鲁索和斯图尔特瑟缩在live酒馆对面的一家自营便利店门口。她们还是被舞池里埋伏的保安给揪了出来,之前询问过斯图尔特年龄的侍应眼尖地对着保安大声“就是她们!”于是保安无情地将拿不出任何证件的两名漏网之鱼踢出了表演现场。
“找回来干什么?”斯图尔特搓了搓手,吹了一下大拇指,她的手指快冻截肢了。身后的便利店早就打了烊,她趴在网格状卷闸门上透过玻璃看便利店里的陈设,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幻想它能即刻出售一把餐饮喷火枪。她一张口就在玻璃上呼出一团白幕:“你都说你已经不想玩音乐了,腕带乐队不存在了。剩下的要么是抱不起琴毫无斗志的你我,要么成了她那样四处流浪的独狼乐手。把她绑回来有几个用处,跟我们一起写不出歌?”
鲁索哑了。
live酒吧的乐声隔着一条街都能震动空气,她的耳膜和最具穿透力的鼓声同频。鲁索听着向死而生的鼓,知道斯图尔特说得对。
“我们找她是害怕她像琼一样出事了,不是奔着重组乐队去的,”斯图尔特看便利店玻璃上反射的酒吧灯光,“现在人找到啦,站在台上呢,也没缺胳膊少腿,虽然精神不太健康,但这不活着么。”
“那你为什么站在这里和我一起等?”
“我不是在等鼓手,”玻璃清晰地映出她的眼白,斯图尔特对橱窗做鬼脸,“除了鼓手她也是朋友,朋友疯成那样了我得看看她到底怎么疯的。”
鲁索笑了一声。明明她们都疯了。
马路对面的酒吧门口杵着一个保安,他正充满戒备地盯着便利店装忙二人组,生怕她俩再度溜回舞池。
“而且她还知道密码,”斯图尔特补充,“乐队的运营账户里还有钱。我们之前签约的分销中介还要定期把卖周边t恤帽子海报的钱打过来,这些已经很久没人打理过了。琼把账户收走之后我们都不知道密码,但格温之前跟琼住在一起,她肯定知道。”
“你就那么在乎钱吗?”
“不然呢?”斯图尔特知道鲁索在讽刺她什么,但她不在乎,“我在庇护所做志愿者的时候写过那么多资金申请书,一直死乞白赖向人讨钱。惦记钱不可耻。钱真的好重要。”
“我很遗憾你的主唱死了。”
最后一首歌的最后一击敲下,台下的观众还兴奋地红着脸举着手,如同正在托举空气中的无形之物,而鼓手就已经丢下了鼓槌,跳下第一枚台阶。never sleep?的主唱对她的背影开口。
主唱麦没关。电吉他的刺耳尾音还在live house里盘旋,但所有人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
“你是腕带乐队的鼓手,”主唱接上了开场前她问格温的话,这次是笃定而非询问,“你们乐队很出名,如果要问去年纽约的最佳新人乐队,候选一定有你们的名字。”
鼓手向上提了一下口罩,将塑形条推到鼻根。
“你也很有名。十个新组的乐队里三个鼓手把你的演出视频下载下来拉帧学手法,剩下的七个因为他们不是传统式握槌。地下摇滚乐迷不可能认不出你。”
“所以呢?”
“我们都看到了新闻,”全城就找不出对听证会事件一无所知的人,就连聋人都通过电视手语得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如何劝慰才合适,或许所有的同情都帮不上忙。‘我理解你的痛苦’不过是很苍白的一句话。”
理解她的痛苦做什么?格温想。理解她的痛苦没有任何用,他们应该去理解琼,去理解琼的家人,而不是理解一个把灾祸与腕带绑定、引导不幸降临在琼身上的人。
“但是我们会记得梅茜·琼。她是一个有天分又有志向的乐手,也是年轻又不幸的牺牲者。”
天啊,不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展现虚伪。格温往下又迈了两阶,舞台很矮一共就三级台阶,她现在已经站在舞池中了,所有刚刚还热情的前排观众都盯着她。
她认识那些表情,就像匆忙的行道者停下脚步去查看草丛里一只翅膀折断的鸽子,然后耷下眉毛和唇角发出“a”的叹息,叹息通常在看一眼时间发现上班即将迟到后果断地吞回肚子里。况且这些面露同情的人还不合时宜地举着喝了一半的塑料啤酒杯。
格温还戴着用来削弱高分贝听损的乐手专用耳塞,她用食指将耳塞往耳道里用力推了推,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主唱的声音,却无济于事。该死的蜘蛛感应放大了她的五官敏锐度,她头一次这么讨厌自己的能力:“你想说什么?”
“今晚还有安可曲没有表演,”主唱像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人,“我们都听过腕带乐队的歌,我很喜欢《fall》,戴安喜欢《声名狼藉》。”被点到名的贝斯举起右手。
“don’t. please.”格温动了动嘴型。她瞄了眼天花板,众目睽睽下发射蛛丝荡过人群不现实。徘徊者也不在,他这几天热爱当免费保姆蹲守她下班再把她扔去工作室强制休息,现在怎么却没把酒吧的灯打灭掩护她走?
“我们愿意纪念琼,在安可部分表演腕带乐队的歌曲。正好你也在。”
“不要。”格温面对着那堵观众目光凝聚起来的墙,忽然觉得自己越不过去了。
这个主唱和琼一点也不像。她醒悟过来,琼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琼会问她想要做什么,而不是自以为是地慷慨提议。
这些人不是她的乐手,她为什么要跟他们演腕带的歌?
“我记得有一首歌的编排很特别,可以从它开始,叫什么来着,《季节病》?”
shoot!那是她写给琼的歌,能不能别再……
主唱按了个和弦,意图通过熟悉的旋律将落荒而逃的鼓手从舞台边缘拽回中央。但这手和弦震得格温太阳穴发麻,她像见了光的吸血鬼一样痛苦地抬起手臂抱住了耳朵。
“ladies!你们休想……未满饮酒年龄进入酒吧场所是违法行为!”
live酒吧的入口忽然传来骚动,所有人唰唰转头,那些饱含压迫的同情视线从黑口罩的鼓手身上兀然撤离。
“台上那也有一个人没满21!”斯图尔特大声戳穿保安的双标,生怕打脸不够响。表演已经结束,拦门的保安只剩下了象征性的一个,她趁他拉扯鲁索的时候猫腰往摩肩接踵的人群里钻,一下就没影了。
“那又怎样,你判我刑。”鲁索没扭过保安的钳制,反呛。
舞台上的主唱似乎不理解鼓手的冷淡:“我们是为了纪念……”
他们要纪念什么呢?纪念她的音乐才华还是纪念她的不幸早逝?有几个人记得她除此之外还是谁?她想要什么?她在听证会上说了什么?她是一个标志历史事件中奇诡的受害者,是神秘客受审时被引用的一本法医鉴定证据,是困窘家庭中可怜的拉美少数族裔移民因此统计数据时她的1要比其他人的1分量更轻,是乐队里脑子最清醒的睿智领袖,还是一个努力穿进母亲的衣服为民声言的人?
格温感受到她的胃在灼烧。酒保给她上的那杯酒也太烈了,后劲拖了两个小时一整场演出才姗姗来迟。
她开始后悔,应该听迈尔斯的建议再多吃一点东西。她已经不记得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舞池后端有骚乱,但她不想管。她在前排观众身上扫了一眼,有个人捏着啃了一半的鸡肉三明治。她踉跄上前趁那人回头看热闹的时候一把夺走了。撕下口罩时,口罩的弹力带断裂抽到了她的侧脸,很快就留下一条红痕,而她自顾自地将三明治团吧团吧塞进嘴里,像在狼吞虎咽一块百洁布。
“喂!”被抢了夜宵的男人摊开双手。旁边的朋友起哄着大笑,口哨吹得像尖啸。
鸡肉是假的,松散的鹰嘴豆粉口感,天啊这群蹦迪到凌晨还酗酒的素食主义者!格温听到身后的主唱又在讲话,具体没用心听,都一堆自我感动的废话。舞台侧边离吧台近,她顺手捡了一杯离场顾客留下的自来水将鹰嘴豆的味道冲下去,突然觉得自己蠢透了。
他们的音乐不对她的胃口,这些人也懂不了她,她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主唱:“……或者我们可以采用一些新的改编……”
“excuse me,”一只手从人群的沼泽中奋力伸出,她拽住格温的手臂,打断舞台上的发言,“你们想唱什么随你们便。顺带我刚刚看到你们乐队的原鼓手在酒吧门外边抽了根闷烟然后和一个女的打车走了,现在打电话还来得及在他们热火朝天搞上床之前把人叫回来给你们打安可。”
“至于这位,”斯图尔特冻得鼻涕乱飞,她直接擤了一把,“这是我们的鼓手,暂不外借。”然后把满手清涕全擦在了那件她看不顺眼的夹克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