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工作人员早已走空的市政厅办公区,万籁阒寂之时,市长顾问办公室的灯无声地亮着。位于一楼值班室的警卫注意到视野中那抹孤独的灯光,习以为常地慨叹了一句新任市长的勤勉。他正打算上楼巡逻时被同僚提醒说新市长的团队嘱咐过不必在深夜叨扰,于是又将刚掏出口袋的配枪塞回了枪套。
墨菲女士比电视上更真实。她坐在立有格劳瑞亚·墨菲名牌的办公桌后伏案读着一份报告,甚至没有抬头看推门进入的两位义警一眼,仿佛从始至终都忙于公务而无暇他顾,半夜光临的不速之客只是在索求她注意力小打小闹,她只有完成手上堆积如山的事务才会得闲应付两句。
蜘蛛侠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墨菲。听证会上她匆匆瞥过一眼,听证会之后她就没了对着电视或公众宣传广告端详他人面容的心情,直至此刻她才意识到面前的人相当鲜活。不同于那些符号式的海报、模范般的易拉宝,也不同于众人嘴里崇拜性的赞誉,墨菲的头发有一些毛糙,皮肤也因为彻夜高强度工作而长了红色的疖子,更不用提年龄给这张脸施加的细纹和脂肪颗粒。她和任何一位因为工作忙碌而错过享受私人生活的普通妇女没什么不同,唯独特殊的是她的灰色瞳孔,颜色太浅,人们与这样的眼睛对视时往往会产生一种看不穿的绝望。
“很惊讶吗?我没有超能力,”明明看上去一直专注工作着,墨菲的话却仿佛对两位义警在别处交流过什么了如指掌,灰眼睛既空洞又无所不晓,“让你们失望了,我就是个普通人。”
但人并非一定要具备超能力才能成为超级反派。
徘徊者没有打消对墨菲的怀疑,相反,他在推开门的瞬间已经十足笃定这次他们终于寻找到了那个正确答案——
他注意到办公桌后有一台正在工作的碎纸机,碎纸机的肚子是透明的,从外能看见被金属利齿绞成波浪形长条而无法分辨字迹的纸张残骸。由于碎纸刀无法吞吃过厚纸张,通常需要分批次将纸页塞进机器,因此还剩下少部分纸页平摊在碎纸机旁的置物桌上。
他认识那些纸页上的字,在章鱼生物科技跑酷时见过,在雷诺打印出来的证据文稿上也见过。
徘徊者还记得他们当初费了多大劲才将证据文件偷到手,而现在它在别人手中如此轻易便付之一炬。
“是你。”他用了陈述句。
“是什么?”墨菲终于抬起眼睛直视了站在办公桌前的两个人,义警的蒙面套装在疲于工作的社会人面前显得一个像青春期少年故意扮酷、另一个宛如被从紧身睡衣派对上抓来的叛逆少女,而墨菲如同坐在入学面试桌后的考官,现在轮到了她回答反问的环节,“是你们想找的超级反派吗?我不会变形也无法上天遁地,那么或许不太符合‘超级’标准。”
“和邪恶六人组勾结的腐败源头,或者说邪恶六人组在纽约兴风作浪的幕后主使,是你吗?”
墨菲唇角弯了一下,似乎被这一长串文绉正式的名头逗笑:“很严厉的指控,我无法完全赞同你对这些事情的定义。但如果客观描述,我可以谨慎地承认邪恶六人组的确与我存在合作关系。”
能够坐在办公室中等待义警找上门,就意味着她没打算抵赖或隐瞒。但蜘蛛侠仍然对她如此直接的坦诚意外,紧接着又小声自言自语了句:“好吧,大多数反派的确挺巴不得义警知道真相的,能憋到现在才说已经超越了99.9%的反派!”
“你见过很多反派吗,蜘蛛侠?”墨菲放下了笔,那双灰色的眼睛变得饶有兴味。蜘蛛侠时常在所有人全神贯注的危急关头蹦出莫名其妙的话打岔,通常人听到了只想抓狂抱怨她不看时机嫌她太吵,或习以为常地将她的话痨当做耳旁风,这位新市长是少有的仔细聆听并认真答复的一位。
“反正比六个多。”在其他宇宙经历不方便提,蜘蛛侠想,不过光算上面前这位就七个了。
“在你去过的那些宇宙么?”墨菲的话宛如擦燃一枚惊雷的引线。她察觉蜘蛛侠的眼眶陡然变了形状,就连徘徊者面罩上的紫色火焰都猝然一闪。她用脚把办公椅从桌子下面推出来一点,抓着扶手站了起来,鞋跟落地时敲出两声错落有致的磕嗒响。
“别紧张,”看到眼前的两位义警下意识抬起手进入战斗状态,墨菲安抚地笑了声,举起空空的双掌,“我说了,没有武器,也没有超能力,威胁不了你们的性命。”她背过身去走向了置物桌旁的碎纸机。它的钢齿已经空转了一小会儿,需要有人手动塞入新的纸张,否则再过三十秒机器就会保护性休眠。
墨菲拾起剩下的几张证据文件。文件页码被她打乱过,所剩的几张已不足以具备证明力,就算用蛛丝从她手中粘走也派不上用场。她将它们合成薄薄的一摞,弯腰送入进纸口。机器获得食物,欢快地嗡鸣一声工作起来,迅速将新的纸张搅碎成波浪纸条,纸条落在垃圾桶底又碎成了粗盐粒大小的纸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或许是每个反派最期待听到的一句受害者遗言,但墨菲看上去不太享受这个经典时刻:“我以为你会更关心我如何得知其他宇宙的存在,又为何会知道你来自这里之外的宇宙。”
蜘蛛侠哧了一声:“知道也没屁用。”这个世界以前有过金并,现在还有个秃鹫接着捣鼓粒子对撞机,她不觉得反派对她的出身有点基于量子力学的狂野猜想是什么稀奇事。仗着自己不知上哪弄来的一点情报就故弄玄虚,有本事把她传送回去啊?
墨菲没有被女生的无礼激怒,继续执行着她的询问:“在你面对不同宇宙无数反派问出他们因何至此的问题之后,令你印象最深的那个答案是什么?”
“他们是渴望被看见、被认同,还是对权势与金钱求而不得?是为了复仇还是想复活死去的爱人?是一场意外误入歧途?是想沽名钓誉还是成为了一场失败实验的牺牲品?是被训练成了更大反派的左膀右臂,还是被迫为人卖命否则亲友便危在旦夕?”
他们不需要回答她的问题,墨菲在反客为主。徘徊者正打算后跃发起攻击截断墨菲的发言,身形微动的那刻,蜘蛛侠的手按在了他冰冷的拳套上。
墨菲弯了一下嘴唇:“他们都是坏人么?”
蜘蛛侠的情绪眼如同老式相机的快门,旋着收缩紧闭再张开,面具下的她一定在很用力地眨眼:“不是,”事实上,关于她印象最深的那一个,她甚至不知道那是否能被称之为反派,“他说他想变得和我一样特别。”
她不必和墨菲那么有来有往。徘徊者想,如果墨菲如其所言只是个普通人,那么他和蜘蛛侠掌握的力量足以占据上风,完全不用在这儿站桩和她打嘴仗,这既不是他喜欢的交流方式,也不是蜘蛛侠常用的交涉手段。曾经无论面对哪个反派,即便是对瘫在病床上被怀疑成超级反派的谢菲尔德,蜘蛛侠的第一反应都情愿用行动解决,而现在她却像被点到名字的学生一样傻乎乎站起来回答老师问题,她在想什么?
“你瞧,‘为了追随蜘蛛侠而成为反派’,”墨菲这次发自胸腔地呵笑,她的目光飞速地在徘徊者身上倾斜了一瞬,又回到了蜘蛛侠,明显还是对后者更感兴趣,“所以反派与义警的差别也没那么大,正如同你与我之间的界限也从来不那么黑白分明,好与坏只是定义权掌握在谁手中的问题。”
碎纸机工作完毕,办公室里嗡嗡的纸张咀嚼声停了。墨菲拔掉碎纸机的插头,蹲下去将装废纸的透明垃圾篓抽出来。一篓纸量大又重,足以窥见雷诺交给她的证据文件曾经的厚度。但被打得细碎的纸屑又很轻盈,她抱着垃圾篓,如同抱着一桶会随着步伐上下抛动的爆米花。她走到办公室的分类垃圾箱旁,将整篓碎纸倒进了贴着绿色“可回收”字样的那个圆洞里,坦然得仿若房间里两个来兴师问罪的义警并不存在。
蜘蛛侠的眼眶飞成两个倒三角,这下明显是嫌弃了:“谁跟你差不多!你包庇邪恶六人组,放任他们搞得一堆人丧命流离失所,杀的那些人间接算你头上都能堆成山了,我可不好意思跟这么功勋卓著的人相提并论,”她想到他们和雷诺为了弄到那些证据费了老大劲,现在这些都成了无可挽回的废纸,怒火就蹭蹭往上蹿,“那么你当反派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得到市长这个名头然后坐在市政厅里通宵上班还没加班费?真有兴致,我以为人追求的生活是海岛度假露营打滚吃薯片看剧呢,没想到真有人当反派是为了更好地给官僚系统的应对不力擦屁股——哦,忘了,官僚系统这一屁股屎也是你糊上去的,”情绪眼困惑地挤成了长椭圆,“怎么会有人这样自找麻烦呢?我真的很好奇,跟我讲讲呗。”
徘徊者不再试图阻止蜘蛛侠对和墨菲女士聊天的超乎寻常的兴趣了。他从蜘蛛侠的话语模式中恍然领悟到了她的意图。徘徊者潜入了目镜信息页面的海底,耳边的对话褪色成为嗡嗡的背景音,他的神情被面罩扣在紫色焰火之后,没人能读出此刻他的想法,又或辨析出他正在做的事。
“刚刚去巧克力头小子家看了,他白天带着东西出门之后就再也没回家过。”艾伦把用来伪装外卖员的折叠保温布箱反手塞回摩托后座垫下,不确定频道中的其他两个人是否顾得上回应他的报告。他没说出那个更坏的猜测,即便这些时日他们已经面对了无数次坏消息。
“查这几个地址,”徘徊者不需要出声,他的紫色火焰在虹膜手势触发下奇异地频闪了几次——在听证会那次狭路相逢而无法出声回答通讯的绝境后,他真的在面罩中植入了新的通讯功能,细微的眼动触发的甚至不只是简单的快捷回复,而是一套内置的输入型文字回复系统,现在他正在快速地在旁人无所觉中以虹膜手势录入几串坐标,“这些是城市极限跑酷者通常作为练习场的建筑,发给你的坐标是高难度地形,只有雷诺在内的少数人爬得上去,你或许能在其中之一地点找到他。得抓紧,蜘蛛侠拖延不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