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琼拉住了走进后台深处的鼓手,对方看起来好像心思不在这里,从刚刚的对话结束那时起便开始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此刻被拉住也是一副不知其解的表情,于是琼玩味地打量她,“你就打算这么上台吗,格温?”
格温眼睛眨了眨,就着琼的目光读她的话中意,表情忽然活了过来:“噢,shoot!”
她划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啪”地将屏幕倒扣过去,用气声对着几米外的键盘手和贝斯手:“借我眼线笔!”
“就知道会这样,”琼懒洋洋地从裤口袋里摸出一把眉笔眼线笔睫毛膏,这些细长管型的化妆品在后台备用音响上一字排开,滴溜溜地滚动,即将滑落音响边缘时被她用手掌堵回来,“在你研读那些传单的时候我把她们暂时不用的拿过来了。”
后台的唯一一张桌子上放着调音设备,于是她们只能把备用音响当成小桌用。琼不知道从哪拖来一把塑料凳,踢了踢凳腿,示意格温坐下,自己则旋开了一支眼线笔的笔帽。
“我自己就行……”格温没期待她还有这样的待遇。
和其他三个带妆出门的人不同,大忙人格温和她们会合后只来得及在车上画底妆,化妆品还全是找队友们借的。然而雷诺开车开得堪称神乎其技,一路上颠簸得她的架子鼓镲片像圣诞节铃铛一样响个不停,格温几次面对着车窗玻璃举起眼线笔都下不了手,平日能搞定无数生命攸关大事件的蜘蛛侠此时却连一支不稳定的眼线笔都无可奈何,除非她打算把眼线一路画进眼珠里。
“来不及啦!”斯图尔特把格温摁下去,让她在塑料凳上坐直后拔出了眉刷。
鲁索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模式给她们补光,然后扳开了眼影盒:“别都挤在同一边,你们先负责右眼,我负责左眼。”
瞬间被三个人六只手控制了面部的格温:“wait……”
“别乱动!”琼拍了拍她的肩。
格温感觉自己像一只正在被拆解的螃蟹。她被琼一拍也不敢动了,肩膀紧绷着,双脚踩在塑料凳脚的横向隔断上,乖巧地端坐着。
三个人效率很高。其实格温自己化妆耗时并不长,但不得不承认三双手一齐开工比她自己来快得多,或许腕带乐队的这几个人曾经就经常这样干,在同一张脸上化妆时默契得胳膊从来没有打过架。
琼:“抬头。”格温听话地微微扬起下巴,顺带趁机在仰颈的这刻,反手给自己扣上了一只黑色的choker。
鲁索:“睁眼,别眨。”格温闻声盯着她在自己眼前忙碌的手。
斯图尔特气恼:“呀,你别笑呀!”她刚将唇彩贴近格温的唇尖,手就不受控制地溜出去了一截。
“对不起。”格温用力忍住把笑憋回来,用手背擦掉了那截涂歪的唇彩。奇怪,这对她来说居然难度很大,她明明熟悉自己身体的每一块肌肉,知道在城市的高空该如何调整姿态利用气流滑翔,知道踢中哪个地方可以让罪犯失去意识而不受重伤,知道如何在高低杠般的建筑群间跃过纵深如峡谷般的长壑,却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自己脸上这几块小小的肌肉了。
琼推开斯图尔特手里的那支唇彩:“别用这支,颜色太浅了,”她蹲在格温身前,在身上摸出了另一支口红,偏黑的红色,像静脉血,口红棒的尖端抵上格温的唇缘时,衬得她的皮肤更白了。
“张嘴,一点点。”
这支口红并不油润。格温感受着干燥的口红棒沿着她的唇边爬到唇峰,又蜿蜒向下。口红的颜料贴着她填入了嘴唇纹路的每一丝细小褶皱中,而这一切并不由她控制。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似乎有股电流顺着她的脊背和后颈一路烧到了耳朵尖。
“抿一下。”
格温便抿了一下。
“咔啦。”口红盖清脆地合拢,宣告鼓手重获自由。
Livehouse入口的冰箱门再一次打开时,表演正好快进入尾声了。
来人猫着腰从通道钻进表演场地,祈祷着无人注意到他。背上的双肩包挂到了一个带钩的冰箱贴,他起初没察觉,向前使劲一冲,那枚冰箱贴就被他拽了下来,而他随着惯性一头栽向地面,趔趄地往前连滚带跌好几步才没痛吻大地,眼镜却“嚓”地摔了出去。
“shoot——到底谁想的把冰箱门当作livehouse入口,这群呆子艺术家!”他半跪在地上爬了一圈,两手摸得黢黑才找到眼镜戳回鼻梁上。
幸好眼镜没碎,碎了他手头也没钱再配一副。更别提他的手机屏都裂了半年多了。
眼中事物的轮廓重归明晰,他匆匆扫了一眼舞台,正逢上一支乐队退场,最后上台的那支乐队在调试她们的乐器。乐手的面孔看起来都很稚嫩,却丝毫没有面对众人的紧张。转动的舞台镭射灯打在她们的皮衣皮靴上,在耳环和眉钉的亮面折射出星尘般的碎光。台下的观众站池里约莫挤了一半人,而其他人则大多离散地游走于站池两侧的海报宣传席,许多摊位的传单已经被拿空了,许多用来传递口号的徽章礼品之类也见了底。
他回忆着自己之前收集的资料做过的功课,努力在人群中辨别着符合资料描述的那些对象。然而期待很快就落空了,或许是因为大多数交流活动都已经结束,许多人都不在预定的位置。他试图越过人们交织的背影去找寻那个据说后脑勺有疤的人,那个名声在外的疤头似乎已经离场去了其他地方,亦或压根没来。至于什么邪恶六人组抗议协会的成员、失业互助会组织者之类的,他看在场就没有谁不像的。
他贴在墙边,反手熟练地抓住双肩包拉链扯开一个小洞,摸到了里面的相机。然而四处环顾,似乎身边的这些事物都只是一张茫茫频谱上的无数噪点,他的手又停了下来。
账户里的存款所剩无几,这个月的信用卡已经刷不动了,妻子的事业也不顺利。想到还没还完的学业贷款,赫赫然大都市,对他来说竟像一口吞吃了一切的黑洞。
“……还有我那倒霉上司。”他扣住相机,将它从包里拉出来。想到那个整日堵在他耳边狂躁地絮叨“新闻,我需要真的新闻,大新闻!”的更年期有毒男性,他更觉眼前黯淡无光,几乎想脱下43码的鞋对着那个秃头怪44码的脸痛扁一顿。然而这份工作居然是他当下唯一的收入来源,别说脱鞋了,他对上司竖个中指都得立马卷铺盖走人,流落到和妻子露宿街头最终找婶婶讨饭吃的境地。
“来得太晚了,采访对象都跑光了,能有什么新闻呢。”他转开镜头盖,有些自嘲地想。况且他那个怨气十足的上司眼里,大概只有徘徊者和蜘蛛侠又搞砸了什么事、邪恶六人组如何如何猖獗才算得上新闻,而这种民间支持性活动不过是河里的虾米,他为之连夜做的功课到头来也全是无用功而已。
正当他如此想时,舞台上游离的镭射光束忽然动了。所有的光线齐刷刷地沉移,聚焦到舞台中央的乐手头顶。那四个高中生模样的女生手腕上各自束着颜色不一的腕带,腕带在聚光之下灵灵地闪烁,鲜艳又灼目。
主唱兼吉他手转动了麦克风,灯光穿过她爆炸般蓬起的卷发,而她的身后一支鼓槌破开凝重的空气,敲响了她们的第一声——
“wristband!”[1]
格温垂眉时,一束镭射灯洒上了她金光灿灿的发梢,一曲结束后灯光自冷蓝转为晕黄,她的两星眉钉将中场休息的光反射出去,在livehouse的墙上投下两颗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