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诺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墨菲女士的情景。
哲学系的学生和医学院的老师本不会有交集,但他入学那年墨菲女士正好是开学典礼的演讲者。典礼前他听高年级学生说这位教授能力很强,不仅研究高产还能兼顾临床,甚至连同行评价她的累累硕果也会啧啧称奇,因为相比于这些成就她作为一个四十出头的学者过分年轻了。
“她没有孩子,没有组建家庭,所有精力都扑在研究和治愈病患上,好像不会有私心一样,”这是那位学长的评价,不过后半段才是别院学生对墨菲也津津乐道的原因,“但是她近几年重心变了,从纯学术研究逐渐转向了学校的行政事务,可能觉得这样对学生们的影响来得更直接有效吧?总之她升职很快,已经是大学委员会负责公众关系这块的专员了,再往下从哥大跳去政界也不是没可能。”教授和校委会成员登升为市政雇员或议员并非没有先例,更不用提还是在万物都更有生机、一切皆有可能的纽约。
但学长这些有一搭没一搭的八卦并不是他最初想要和墨菲教授攀上话的原因。
这个老师说话很有意思。
雷诺在典礼上被墨菲演讲稿里的那些大段医疗譬喻轰炸得头晕,他头一回意识到竟然有人能把临床经验和学校管理与学生个人成长结合起来讲,就好像这位病床前的研究者也在用同样手术刀式的目光审视着有机体般的社会。
他的直觉也没有出错。在走出校园进入政府后,当墨菲女士终于有了拿起话筒对公众演讲的那一天时,她也将纽约视作了一位亟待治疗的病人。
只是不论医治病患还是医治纽约,她都一如既往地忙碌。雷诺在市政厅会客室里等待了比曾经在学校约见老师更久的时间,才终于见到他所崇敬的对象。
墨菲和之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只是步伐更仓促了些。纽约本来就是一座令所有人步履匆匆的城市,而无数等待她处理的事务像争夺地盘的滚轮一样更推着她小步奔跑着在不同的公众场合穿梭。她依旧将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坐下时雷诺可以看到金色盘发中那些略显褪色的银丝。
“这是我从特殊渠道收集来的章鱼生物科技进行非法实验的证据,”雷诺推出了整理成册的档案夹,这些文件几经波折,在听证会上都没来得及见天日,现在终于也该发挥效用了,“还有章鱼生物科技的商业往来信息,甚至包括它内部记载的对商业合作伙伴和敌人的调查,上面清楚地反映了章鱼生物科技、神秘客的公司与秃鹫科技是如何牵连起来的,也能足够证明这些公司就是由超级反派掌握的,并非被恶意揣测波及的无辜企业。”
雷诺总算将文件托付给了信得过的人,整个人都轻松许多:“有了这份证据,执法部门就不愁没有对章鱼生物科技和秃鹫科技开展调查的突破口了。”
“非常感谢你提供的资料,”墨菲女士也舒了口气,郑重地接过那摞厚得惊人的材料,“我代表纽约市对你的冒险与勇敢致以最高敬意。”
“不是我一个人的冒险和勇敢,”雷诺喃喃,但他马上住了嘴,“所有人都很勇敢,大家都很辛苦!”
墨菲被年轻学生的套话逗笑。会面结束她很快便起身去往下一个需要她出席的场合,离去之前她忽然退回半步,举着手中厚厚的证据问:“对了,这些是你为了方便在听证会上递交时准备的纸质化文件吧。那么这些证据的原始电子档,比如那些硬盘和芯片,还在你手上吗?”
雷诺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墨菲女士摇摇头:“这些纸质文件是你整理后打印出来的,属于转录文件,它们不是一手证据,效力会受到影响,”她将这些更程序性的东西掰碎了讲给他听,如同仍旧在学院中教导学生,“如果要启动官方的调查程序,这份关键证据最好是原始样本——你拿到手是什么模样,交给我就是什么模样。转录后的二三手文件会被质疑存在篡改风险而效力大打折扣,当然,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雷诺恍然大悟,“它们的确一直在我手中。”
“这很危险,”墨菲眯了一下眼睛,她的瞳孔是灰色的,眯起再展开的那一瞬能激发起人的后怕,“你将能拿捏住章鱼博士的证据原件保留在自己手上,一旦被她发现找上门,作为一个普通人你毫无抵挡之力。”
“我只是不知道有谁可以信任,所以谁都没给。”就算他最终失败被章鱼博士算账,牺牲的也只会有他自己。与其将这些烫手山芋文件们随便托付给哪个力量更大却可能倒戈反派的人,还不如他揣自己兜里保险。
“那么你现在有足以信任的对象了,”墨菲伸出手,“交给我,它们会由警局和fbi专员看管。就算章鱼博士要来抢,在我们手里总比放在你手里难抢得多。”
贝尔维尤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保安有点困了。他用咖啡因、低俗小说和小声的广播让自己睁大眼睛,但通常无需过度紧张,毕竟没有人会想来抢劫一所医院。他平日最需要打起精神来做的事情无非是在救护车行驶到门口前就将横杆道闸打开,以及监督每一个离开停车场的私人车辆拍信用卡缴停车费。
所以当停车场通往综合护理住院区的那道玻璃闸门莫名其妙自己开了的时候,他只是伸长脖子远远瞥了一眼。可能是只流浪猫或者貉爬过了感应区,他有印象的,那道自动门就是特别灵敏,不仅给路过的每只流浪动物开门,还时不时欢迎风吹来的塑料袋和空易拉罐进入。
即便已经入夜,这座纽约最古老的公立医院仍旧全负荷运转着。相比其他医院,它同样忙碌、人满为患、所有医护人员都一个拆成两个人用,但也存在不同之处。
——在听证会事件发生后,它集中收治了听证会上所有的受伤病患,甚至那些没出现在听证会上却和听证会有关的人也没落下,譬如某些被神秘客用致幻毒素催眠顶替后出现了记忆错乱的政府职员,还有在众人不知不觉中失踪已久、被找到时身体精神全面崩溃的谢菲尔德前市长。
对蜘蛛侠来说,幸运的是,她进入的这块病区似乎和寻常并无什么不同。大概是因为谢菲尔德已经不再是市长,未来也没有复职希望,他的安保配置相当普通,只有两个大块头的特勤人员金字塔镇墓兽似的杵在病房门口。可能他们心里也纳闷,比起哪个吃饱了闲的人硬闯医院冲进去一枪崩了本来就没什么用的废物前市长,或许市长自己躺在床上喝水呛着被呕吐物噎死了概率更大。
格温在进来前检查了所有摄像头的位置,确认了医务人员的轮班时间。她是独自潜入,徘徊者得赶着在天亮前将她顺走的档案悉数塞回原位不得不晚到片刻,而她拒绝了等待的请求表示“说不定等你到的时候都尘埃落定了。”
“this is new,”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甚至没遇到任何阻碍,蜘蛛侠悄然凝视着近在眼前的那扇病房推拉门,半透明的玻璃上蜘蛛侠的面孔与病床上的人影重叠,“前市长先生,你到底想做什么呢?”她和无数反派交过手,不论是外放还是内敛的,他们在行动上都颇具雄心……至少在得到渴望之物后,反派们总会迫不及待大展拳脚,要么是轰座城市杀千百个人玩玩,要么试图颠覆科学基础逆转时间云云,但像谢菲尔德这样纯装柔弱什么都不做的反派她还是头一次见。
“你渴望的是什么?你又从中得到了什么?”
每个反派和英雄一样拥有着自己的起源故事,或不甘命运不公,或希望别人对自己另眼相看,或将犯罪当成了某种杰出作品,而谢菲尔德看起来不属于上面任何一种。她的确被勾起了好奇心,希望病床上的那个人在见到她的到来后也同样兴奋地一屁股坐起来拔掉呼吸机解答这些疑问。
当然她也并未降低警惕。空虚的外部安保通常也意味着反派自身具备着过硬实力,就算待会儿月光照耀下的病房里爬出一只变异霸王龙她也不奇怪。
但不论如何,“一切到此为止了。”
两位特勤人员被封住口耳四肢之前别说警报,连一声破音的呐喊都没发出。蜘蛛侠抬头看了一眼在墙上努力拿眼球瞪她的人,拍了拍手推开了那扇镶着玻璃的推拉门。
这是一间私人综合病房,安静得不像话。只有监测心率和血氧的仪器在忠实地报数,规律的滴滴声每跳动一次屏幕上的曲线就往前爬半个屏幕。蜘蛛侠瞄了一眼屏幕上的数字,水平偏低不太健康,但仍旧处在维持生命应有的范围。
“……至少还是,人?”她和病床上的老人面对面,对方像每一位保养失当的老人那样看起来虚弱又普通。蜘蛛侠有点想挠头,也行,比起多数反派们飞禽走兽的转基因嫁接模样,“反派还是人形”这件事虽然有些没创意,但也算某种对朴素本真的回归,说不定谢菲尔德的反派宗旨就是什么“笃信人体的最佳状态就是保持纯天然”呢?
真实的谢菲尔德和她之前所见的神秘客投影一模一样,只是他眼睛紧闭着,对房间里兀然多出的人影毫无反应。
“嗨?”蜘蛛侠挥了挥手。按道理这时候反派该好戏开张了,怎么这位还在装死?
“起……起床?”是口令不对?
“芝麻开门?”
蜘蛛侠迟疑了。这和她预期反应太不相符。她向病床上的人伸出手,想确定这是否又是一场欺骗视觉的幻影而实际床上空无一人,不过神秘客早就被关押了起来,又还有谁能……
病床垂直半米上空,当蜘蛛侠的指套触碰至无形之空气时,她的每个毛孔猝然迸发出了一种警觉性的刺痛,肌肉条件反射回缩,讯号穿透她的四肢百骸直直扎入大脑皮层。她的身体在大脑做出判断前陡然翻转腾空,跃升的那刻一切事物在她的眼中都拖成了拉帧的慢放镜头。
一颗近乎无声的子弹擦过她面罩上的纹路,破空自身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