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
“哗啦——”
清透的水珠飞溅,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发着光。
秋水漪钻出水面,呛咳几声。
发髻乱了, 簪子不知在滚落途中掉在了何处, 一头乌发松松垮垮地垂下, 被水打湿后,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丶脖子上。
水珠顺着高挺的鼻梁落下,正正滴在饱满的唇上。
白嫩脸庞被水洗过, 如出水芙蓉,清雅玉润。
缓过来后,秋水漪打了个冷颤。
她擡目四望。
水流哗啦啦下坠, 水幕上氤氲着一层雾, 仿佛一颗颗水珠凝聚而成, 轻轻一碰,便会湿了面容。
她身处潭中, 潭水冰凉,激得肌肤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岸边开着丛丛野花,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 秋水漪觉得那些花好似比寻常的颜色更鲜妍一些。
不时有水珠飞溅, 更衬得那花娇艳欲滴。
视线一转, 不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人。
“王爷……?”
秋水漪试探性询问。
唯有鸟雀叽叽喳喳地回应着她。
秋水漪暗道不妙, 手一张, 某个东西脱手而出。
探眼看去, 才发觉, 她竟然将那颗佛珠紧紧捏在手里。
下意识将它捞了回来, 犹豫片刻,将佛珠放置在腰间, 秋水漪双手在水中划动,游到沈遇朝身边,费力扯着他的衣领,将人往岸上带。
没想到看着清清瘦瘦的,人倒是挺沈。
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好不容易将沈遇朝半边身子拖到岸边,秋水漪已气喘吁吁。
她竭力跌倒,双手往后撑,仰头望着天空,大口大口地喘气。
水珠随着她的动作顺着脖子往下/流,没入领口,不见影踪。
歇了会儿,恢覆了些许力气,她奋力将沈遇朝拖离寒潭。
“砰——”
手上陡然泄力,沈遇朝猛地一下摔在地上。
秋水漪吓得抖了抖肩,胆战心惊地伸手去探他鼻息。
还活着。
她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他旁边,面色纠结地打量着沈遇朝胸口处的箭伤。
这伤……该处理吧?
她时常游走在危险边缘,随身带了不少药,因此秋水漪伤药并不少。
做出决定,秋水漪解开沈遇朝的衣衫,皱着脸去看他的伤口。
这一眼,令她僵硬在原地,满脸的不可置信。
沈遇朝肤色白,胸前伤口极为惹眼,一眼便能看见。
本以为见到的应是发白发胀,惨不忍睹的伤口。
可……
伤口确实略显狰狞,然而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慢慢自动愈合。
秋水漪伸手揉眼睛。
再一睁眼,那伤口已然比方才小了一圈。
她努力回忆,之前为沈遇朝上药时,他的伤口变小了么?
沈遇朝梅林受伤之时,秋水漪并未见到他的伤口,无法比较,不得而知。
可眼前一切,却是她亲眼所见。
秋水漪一脸骇然。
沈遇朝究竟是什么怪物?
有这样的愈合能力,他又……为何会死?
秋水漪僵硬原地。
直到濡湿触感袭来,她才猛然回神。
吐出一口浊气,压下所有纷繁思绪,一件一件,将沈遇朝被水打湿的衣领掩好。
尚处在昏迷中的男人一脸苍白,唇无血色,眉头若有似无地蹙着,好似深陷在梦魇中。
秋水漪静静看了他半晌,一阵风吹来,她冷得打了个抖。
目光搜寻到一个阳光正好的地方,她拖着沈遇朝,费力挪过去。
晒了会儿太阳,秋水漪搓搓手,起身去捡干柴。
……
手轻轻放在门扉上,往里一推,木门发出轻微的响声,而后归於沈寂。
沈遇朝一步一步往里。
穿过竹帘,窗边斜倚着看书的男子忽而一笑,向他招手,“朝儿,快过来。”
窗外天气正好,一道金光打在他侧脸,令他整个人如同沐浴在阳光下的暖玉,温润无双。
沈遇朝却好似被雷劈一样,木楞楞地站在原地,面上罕见地呆住。
“朝儿,楞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男子含笑道。
沈遇朝双唇绷成一条直线。
屋内溜进一缕光,悄悄爬进他眼中,折射出一道水润的痕迹。
他动作极慢地迈出一步。
一步又一步。
直到他站在男子身前。
男子嗔怪般瞧了他一眼,“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沈遇朝张开唇瓣,嗓音含了一丝微弱的颤抖。
“不是,我……”
他急不可耐上前,将将要触碰到男子。
下一瞬,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四周光亮彻底熄灭。
沈遇朝立在悬崖上,周围一片黑暗。
崖底伸出无数只遍布鲜血丶白骨森森的手,拼命要将他拉入阴风森然,鬼火永存的地狱。
耳畔环绕着无数嘲哳声,其中有道声音轻柔地仿佛拂过河堤杨柳的春风,柔得令人周身舒展,恶毒得好似妖鬼的诅咒。
“孩子,你身体里流淌着这世上最为尊贵的血脉。”
那声音幽幽一叹,“可惜啊,你是一个孽种。”
“想要洗濯你血脉里的脏污,唯有……”
身后有双手轻轻握住他的。
沈遇朝低头一看。
他手中握着一把剑。
那声音蛊惑般在他耳畔低声说——
“杀了他……”
“劈里啪啦”一阵响,沈浸在黑暗中的意识陡然回笼。
沈遇朝掀开眼睫,漫天繁星映入眼帘。
哗啦啦的水流声在不远处响起,间或有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织就一曲轻快的乐章。
一半身子发冷,一半暖意横生。
他侧过头。
火堆烧得正旺,火焰明亮温暖。
少女打散了发髻,编成长辫子垂在胸前。
她一手托腮,一手举着长棍子在烤鱼,时不时翻个面。
火光映衬得她面色极为温暖。
察觉到他的注视,少女轻轻望过来,目光一下子亮起,眼眸随之一弯,惊喜道:“王爷,你醒了。”
沈遇朝轻蹙了眉,他不理解,秋水漪亲眼见到他狠辣阴毒的手段,怎么还能待他如往昔?
秋水漪才不管他怎么想,他什么手段什么性子,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一个想要活得长久的无辜小女孩而已。
秋水漪笑容依旧,目光追着他不放。
万般思绪在心中过了一番,沈遇朝翻身坐起,牵扯到了胸前伤口,身形微微一顿。
身上衣衫濡湿,嗓音片刻间如同山间清风,“是二姑娘将本王从水里救出来的?”
秋水漪羞涩点头,见他因疼痛蹙起眉尖,又道:“我身上有伤药,王爷拿去用吧。”
沈遇朝向她投去一眼。
秋水漪避开他的目光,取出伤药放在沈遇朝身旁,失落地垂着头,“王爷不喜水漪,因而我并未自作主张为王爷上药,王爷勿怪。”
食指微动,沈遇朝笑容和煦,“那时本王已察觉了周围有杀手,只好依次借口逼迫二姑娘离开,可惜……”
秋水漪不信,面上却猛然擡头,期盼地凝视着他,“王爷此言当真?”
“当然。”
唇畔笑意温柔似水,然而沈遇朝眸中却聚集了一团寒冰。
她在撒谎。
心悦的男子受伤昏迷,她手中又有伤药,怎么可能因为一句不喜,便置之不理?
正常的操作,该是为他治伤,挟恩图报以嫁入端肃王府才对。
要么是她太过愚蠢。
要么是她在说谎。
以他对这位秋二姑娘的了解,实在不像一个蠢笨无知的女子。
相反,她聪明得紧。
那么……唯有第二个原因。
她在说谎。
说谎的原因无非是那两个。
他会错了意,秋二姑娘实则并未对他心存爱慕,自然不屑於为他治伤。
可这段时日她的种种表现,除了倾慕,还有何意?
否则,他实在想不到她为何想方设法接近他。
馀下只有一个可能。
她原是打算为他疗伤,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令她放弃了。
她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想到某种可能,沈遇朝眸色骤厉。
伸手拿过伤药,他掌心收紧,温声道:“多谢二姑娘赠药。”
秋水漪弯眼笑,“王爷不必客气。”
虽然不知沈遇朝之前的行为是何缘由,又为何改变主意允许她继续接近。
但有了这句话,往后她又能光明正大出现在他身边蹭刺杀了。
想到这儿,秋水漪心情大好。
沈遇朝避到一旁去上药,盯着瓷瓶的眸光晦暗不明。
他在犹豫。
半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解下衣衫,将药粉面不改色地倒在胸前伤口上。
罢了,看在她救了他的份上,且留她一命吧。
……
秋水漪露着笑认真烤鱼。
因不知他何时才会醒,秋水漪只准备了她一个人的。
沈遇朝回来时,她正在串另一条鱼。
坐在秋水漪对面,侧身将湿着的半边身子靠近火堆,沈遇朝诧异道:“这鱼,二姑娘是如何捉到的?”
“我没捉。”
秋水漪摇头,发尾随之摆动。
与沈遇朝的狼狈不同,她身上的衣裳早就烤干了,挽着袖子将鱼串好放在火堆上。
空出手来指着外头,“我是在外面发现的,可能是被什么鸟儿叼出来不小心掉下的。”
沈遇朝便没再问。
两人安静下来,夜色渐深,谷中静谧无声,唯有火堆燃烧的声音。
鱼好了,秋水漪将其中一条递给沈遇朝。
“王爷请。”
沈遇朝颔首,“多谢二姑娘。”
秋水漪微微红了脸,仿佛一个真正的与心上人独处的怀春少女。
她拿着木棍轻轻咬下一口。
柠檬的清香之气与鱼本身的鲜味融合,虽比不上府中手艺精湛的大厨,但也算能入口。
如果调料更多些,会更好吃。
秋水漪很是遗憾。
可惜,清潭边上的花草之中,她只认识香茅。
吃完一整条鱼,暂且饱了腹,秋水漪寻找晚上歇息的地方。
刚站起身,愤怒的吼叫声如惊雷般炸开。
“哪个小崽子吃了我的鱼!”
秋水漪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去。
沈遇朝蹙眉擡眼。
夜色中走近一道人影。
他身量很高,个头与沈遇朝差不多,却比他宽厚些。
衣裳破烂,遍布补丁,布鞋被顶得露出了脚指头。
胡须挡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五官,露在外头的眼睛却炯炯有神。
此刻,他满眼惊诧地盯着秋水漪二人。
纳闷道:“你们在我家门前做什么?”
家……门前?
秋水漪震惊地回头望了眼身后的绿色藤蔓。
难不成这后面另有乾坤?
“原来是你们吃了我的鱼!”
野人指着地上的鱼骨头,气得直跳脚,“不问自取便是偷!你们还我鱼!”
秋水漪愧疚道:“抱歉,我以为那是无主之物,实在对不住,不如……”
“什么味?”
野人动着鼻尖,在空中嗅来嗅去。
秋水漪捡起剩下的一根香茅草,“是我在外面采的包茅……”
“什么包茅!”野人突然惊叫起来,“那是我种的千人醉,有毒的!”
有毒?
秋水漪呆呆低头,半边身子忽然像被麻痹一样动弹不了,脑子阵阵眩晕,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