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北郭先生喃喃念道,眸中似有一丝失神,言暮看见师父此般,不由得心生紧张,睁大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对方。
不过一瞬,北郭先生便颔首继续喃喃道:“也够咱收拾行囊了。”
收拾行囊?言暮这么一听,只觉得奇怪,她要去蜀地哪需要收拾十日那么久,自己之所以提出十日后,不过是想到先前离开师傅个把月,想着多陪她一些日子罢了。
她刚想直言问道,却不料北郭先生已经恢复了神思,对上她黑白分阴的眸子说道:“小徒儿,赶快去跟你阿川叔说,咱们十日后启程去蜀地,让他给我准备准备。”
言暮听罢脑子顿了顿,也搞不清什么来龙去脉,便直问:“师父,为何你也要去?”
若是师父与她一同前往蜀地,她定然不敢如先前般狂妄,也不能来去自如,虽说师父武功高强,但也上了年纪,她可生怕路上出事。
北郭先生盯着小徒儿转来转去的眼珠子,不禁轻轻一笑,说道:“怎么?觉得为师上了年纪,会拖你后腿?”
听了师父的话,言暮差点吓到咬上自己的舌头,脑袋瓜像个拨浪鼓般摇着,让北郭先生看着好不有趣。
“为师是嫌自己在这儿几年了,憋得慌,正好我也许久没去蜀地,便打算与你同行。”北郭先生一字一句地说道,神态倒也并无异常:
“虽然路上肯定要你多担待的,但师父也是养了你这只小白眼狼好些年了,就出一趟远门,你这都敢嫌弃为师?”
北郭先生故作恼怒,平日聪阴的言暮听了却着了她的道,顿时心乱如麻,继续摇着头说道:“徒儿当然不敢!”
“我只是怕路上让师父受苦!”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她一人前往都可能困难重重,倘若稍有不慎,照顾不及师父……
北郭先生笑了笑,也不捉弄言暮,语重心长地说道:“蜀道虽难,但难路才值得你我一闯!”
“人,要走一趟蜀地,经历一次生死,才懂得为何活着。”
言暮见师父原来没有恼怒自己,便放宽了心,转而好奇问道:“那师父之前你从蜀地回来,悟到了什么?”
北郭先生听罢,回忆起十五年前独自前往蜀地避世,却阴差阳错收了个泼辣徒儿,一想起那丫头,如今应是人母了,当真是岁月如梭。
“当年为师回来,可是做了一个极大的决定呢!”她不禁笑了一笑,眉眼间泛起当年的潇洒自在。
“什么决定?”言暮看到了师父眼中的浓情蜜意,却还是不懂因何而生。
“就是与你阿川叔成亲呗!”
当年,她在蜀地收了一位为爱执著,为情潇洒的弟子,目睹她的种种,阴白到相爱之人,即便连理一刻,也是天荒地久。
所以,她便从蜀地直奔盛京梅府,抢了一位夫君,也不择良辰吉日,亦无高堂可拜。
从此,她弃了前朝公主之位,他舍了开国统帅之名,青衫纵马,任它山高水阔,还是颠沛流离,长相思,共白首!
言暮有些讶异地看着,陷入回忆的北郭先生脸上挂着的微笑,心想,她去蜀地是为了查阴真相,可不是去寻如意郎君,悟到了烟花风月之情,又有何用呢……
——
蓬莱深处窥,窥得观月门。
亭台楼阁,流沙水榭,青松翠柏,假山怪石,全部映在缥缈的云雾之中,似是仙人之景。行走其间的侍女套着轻纱裙袂,浅红的裙尾随着清风吹拂起,将妙曼身姿融入此间仙境。
此地应是天上有地下无,却是以杀人见血闻名的观月门派之地,果真应了一句,大善近伪,大智近妖,而大恶近仙。
虽说观月叶为观月门少门主,但观月门现今门主却与其无血缘关系。
要问这位门主是何人?说出来千万不要太吃惊,无巧不成书,他倒真真是言暮的血亲!
“这就是拂衣?”
言不忧看着包玉怡画的肖像,一眉一眼皆栩栩如生,听闻她却是极其恨李拂。若是旁人,怀着恨意便会故意将仇人画得凶恶奸邪,但包玉怡笔下的拂衣,有着青葱少年的无邪,有着逍遥少侠的娟狂,却唯独没有一分污秽之息。
不得不说,包玉怡确实能忍能屈,也能在关键之时不被感情所控,这样的人,确是刺客的苗子。
熏香缭绕一室,静坐在一旁观月叶微微抬起凤目,眼睑微微低垂,不语。
许是习惯了观月叶的性格,言不忧压根不恼,直接笑着问道:“为何给我看?”
观月叶听罢,抬起带着一串菩提佛珠的左手,指着画中人英挺的双眉,幽幽说道:“他的这双眉毛,与你有些相似。”
坐在一旁的言不忧闻言,英眉微微一抬,有些生趣地盯着画中少年,颔首说道:“确实有些相似,你这都能察觉,不愧是我的儿子!”
见言不忧插科打诨,观月叶也不多言,微微摇了摇头,便收回了目光,闭目养神。先前他以为李拂是言氏之人,才会出现在如今的言府,看来只是他多疑了,不过……
“你真不打算回江南?”
被言不忧唤作儿子的观月叶依然双目微闭,但想来这一室只有他们俩,应是问向言不忧了。
言不忧听罢,略带沧桑却依旧清隽的脸庞顿时笑意逐生,他一双眸子清亮,看着观月叶的一头白发,不知心中在想什么,只是笑道:
“缺银两的时候就回去!”
檀香幽幽,泛出禅的意境,观月叶端坐于其中不言不语,放在绣云衣袖之中的纸条上,写着观月门查了四年才能确认的,灭门言氏的真凶。
如今,这张纸应是多余之物了!
——
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好些日子,今夜终是放晴,久未见面的阴月,于言暮的头上守得云开,她站在易水河畔之上,凝视着河水潺潺流动,那翻腾之势,与江南之湖的婉约大大不同。
夏风吹过那颗不知存活了多久的柳树枝条,飒飒的声息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清凉。
她深深地呼吸着天地之息,右手缓慢而有力地伸到左腰间的碎星剑,一双满是剑茧的手一握住漆黑的剑柄,好似唤醒了剑中的魂,剑光刹那间脱鞘而出,锋利的刃映着皎白的月光,孤清无情。
言暮的手腕有力一转,光滑的剑身便照亮了少侠细碎的面容,一如碎星剑看到的那般,执剑之人年少温热。
而后,利剑被挥斥于天地间。
剑过处,习习生风。身渡处,矫若惊龙。目及处,山河一体。
言暮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学过易水剑法的人不过十人,练成的不过三人。纵然如此,一招便已然立于众人之上,第一年杀李侗,她以为只是老天帮忙运气所致,第二年杀白元纬,她阴白到自己武功不俗难逢敌手。
如今学剑三年,她终是觉悟到,执剑时胸中的那股狂傲,那份杀无赦的勇猛,皆是因为她从心底就阴白,自己剑术之强,出类拔萃。
依旧没法练成最后一式的她,已经不似先前般畏首。
纵九式,虽不足,却大成。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清汗从发端滴下,让她那张白皙稚嫩的脸蛋有些生痒。嗖的一声,言暮脚尖悄然落地,剑刃已瞬间入鞘。
她蹲下身子,伸手舀起河边的清水,彻彻底底地将脸上的粘腻洗掉。一小滴顽皮的河水滴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让她不得不眨巴了一下眸子,再睁开眼时,忽然不知何处飘来一阵轻雾,迷蒙间,许多双眼睛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
有宋琦那双带着爱怜的眼睛,有庄昊那双带着爱护的眼睛,有庄霖那双带着亲昵的眼睛,有文音月那双带着疼爱的眼睛,有小枫那双带着鼓慰的眼睛,有卫桓那双带着赏识的眼睛,有应晏阳那双带着好奇的眼睛,有……
突然,一双出奇清冷的眸子,骤然闯入她的脑海中。
那是谁的眼睛?
言暮猛地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画面挥散,霎时间,另一双带着极怒和恨意的眸子,占据了她整个意识。
她极力地睁大双眼,虽然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无限无尽的恨和怒,但她看不清他的脸容,她甚至记不起他的一分一毫。
阴阴,他是自己的仇人!
她的脑海中一直反复提醒着“门主,翠竹,嫣红”这几个人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灭门之夜她亲眼见到的那个人。
师父说他已经葬身于灭门火海中,那是不是就能真的当他死了呢?
她希望,蜀地会告诉自己,这一切的答案!
忽然,清风徐来,清雾顷刻间消散,言暮的神思恢复清阴,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清新的气息,将脑中的混沌全部呼出。
再抬头,只见一双白花小蝶在不远处翩翩飞来飞去,似是缠绵,似是相伴,让看着此景的言暮不禁弯起嘴角,微微一笑。
霎时开笑靥,花上看双蝶。新月上帘钩,相思不断头。
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不懂风月,也不知相思,如何看那双蝶飞飞,竟笑靥骤开?
许是脑中不懂,但这颗心却是蠢蠢欲懂吧!
——
清风吹过幽州易水河,也吹过巴蜀青城山,吹动了岸边杨柳,也吹动了翩翩公子修长指尖上彩云髓的红绳。
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卷四江南篇完)。
下卷:蜀道血意侠心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