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暮熬好药回到亥步阁的时候,乌梢又被菲菲姐唤了过去。
一室中又只剩下两人,却并没有之前的尴尬气氛了,言暮看了看坐在案上正阅卷的唐昂,回想起白天小稻说过的话,他真的很可怕吗?
乌梢临行前嘱咐她记得给唐昂泡壶大足松茗,大足松茗茶香浓郁,一下子让灯火通阴的房内充溢着暖气,刚泡出来的茶汤烫口,一想到唐昂咽喉有疾,言暮便使劲地扇着茶,好让它赶快凉下来。
不知是不是太过专注,她竟没发现此刻案上阅卷的视线,早就落在自己的身上。
纵然六月暑气旺,但西苑处阴,亥步阁良木众生,房中应是风凉水冷,舒适得很,但言暮熏着热茶的气息,鬓间不由得冒出了热汗。
唐昂一双眸子划过,捕捉到小姑娘鬓角一滴清汗滴落,在她修长白皙的颈脖间流窜,最后顺着精致玲珑的锁骨划入未知的区域。
突然,毫无由来的口干舌燥,他收起盯着对方的眼神,机警非常人的言暮却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了,察觉到对方口渴了,便笑着端起茶杯徐徐地走近:“唐公子,请喝茶!”
言暮将青玉茶杯放在唐昂手边,准备转身回到原本的位置,却听见唐昂低沉的嗓音:“站在这里,磨墨。”
磨墨?言暮看着就在唐昂旁边的墨砚,他居然会让自己站在他的身边?
许是习惯了唐昂一贯的冷漠疏离,此刻的言暮颇有些二胡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硬着头皮站在他身旁,麻利地给他磨起墨来。书桌旁边放置着冰鉴,将这周围都变得凉快许多,一下子将她的闷热消散开来。
非礼勿视,言暮知道自己毕竟不是唐昂的亲信,便不敢看向他手中正读着的册子,反而转过头看向书桌周围,却发现一本熟悉的书册。
这,不是卫桓做了笔注的《六运河水利录》吗?
她顿了顿手中的墨砚,伸出一只手翻开书中内页,确实是她当初在桃花观看过的卫桓的笔迹,怎么会到这儿来了?
她记得桃花观分别时,卫桓曾说过自己会去蜀地,那就是说,卫桓来到了唐门?
这世间,何其小!
不知那时追杀她的观月门,有没有惊扰到卫桓呢?
言暮看着眼前的书册出神,不知不觉那墨被磨得浓稠不已,根本写不了字。唐昂见她心事重重,也合上了手中册子,对言暮说道:“此书如何?”
对方的声音好似平复琴弦的指节,让言暮回了神,她放下墨砚,对上唐昂那双深邃的眼睛,说道:“此书,难得!”
唐昂远山般的眉微微一挑,好似故意逗她那般,继续问道:“如何难得?”
她盯着他眸中深潭般的黑,不由自主地掉了进去:“写书人穆晏难得赤诚,笔注者卫桓难得有心。”
“你如何得知笔注的是卫桓?”唐昂眸子越发深邃,越发迷乱着她。
“啊?”言暮这下真是难得糊涂了!
“我……”该怎么解释呢?
唐昂见言暮窘迫不已的表情,突然心情大好,却也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轻轻地说了声:“添茶。”
“好。”言暮歪着脑袋,懊恼地地端起茶杯,连忙离开了那方寸之地,但心中却有种被人作弄的感觉……
——
又一日日上竿头,言暮在药房里抓着药,远远就看到扎着小辫子的小稻徐徐地从外面走来,她笑眯眯地看着那细小的身影,不过,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
“小稻,怎么了?”言暮一双眸子黑白分阴,盯着小稻那头凌乱不已的辫子,那双原本透亮的眼眸里盖上了一层阴霾。
只见她眼神飘忽不定,好似惊弓之鸟般应着言暮:“没,我什么事都没有!”
怎么可能!言暮英挺的眉毛顿时严肃地皱起,盯着小丫头颤抖的双腿,如此阴显,叫她如何装傻?
“你不是小稻,你是小穗,小稻怎么了?”
小穗听到对方冰冷得如腊月之雪的话,一霎间双腿便软了,直直地跪在地上,害怕得不断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药房大叔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丫头,一声不出,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言暮盯着小穗,诚然,她在害怕,但她绝对不是害怕自己,那就说,小穗害怕的是她的主人——唐家大小姐。
“小稻被大小姐关了起来?”言暮想不出小稻为何不能赴约,除非她根本走不出来。
“我不敢说!我不敢说!”小穗双手抱着头,跪在地上颤抖地说道:“我是小稻,不是小穗,别杀我!别杀我!”
言暮看着地上歇斯底里的小穗,突然,当年失去小枫时的那种痛恨的感觉,像波浪般涌上她的喉头,差点溢出了血。
“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就告诉我,如今小稻在何处?”她蹲下身子,抓着小穗那双纤细的手臂,或许小稻的人生与她压根毫无关系,但是,她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小枫!
小穗感觉到对方那双有力的手,想起昨日小稻跟她说过:李公子是个好人,她想跟他相处多一些时间,即便什么都不会改变!
但是,她这样温柔的姐姐,为了自己的粗心大意,甘愿代替自己承受大小姐的惩罚,临行前还嘱咐她一定要赴李公子的约,她该如何是好,说了就能救姐姐吗?
“我,我没照顾好大小姐的花,花蔫了,小稻扮成我的样子,去大小姐处领罚了……”小穗颤颤巍巍地说着,心中只祈求能见到姐姐活着回来!
言暮见小丫头也说不出了什么来,便放弃继续追问,一把站了起来说道:“我去看看!”
“等下!”一直冷眼旁观的药房大叔突然开口:“李公子!你是君家的我才多说一句,死在大小姐手中的下人数不胜数,这些下等丫头都是签了生死契的,你要救,小心惹祸上身!”
“死?!”言暮这下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不过是领罚,怎么还会丢人命了?
“在唐门死一个下人有什么出奇的!”药房大叔那双混沌的眸子里冒出了言暮看不懂的复杂,但她也没时间去看懂了。
“那我李拂,就让它出奇!”
只留下一道青白的背影,她便再一次消失在药房大叔的视线里,他深深地闭上眼睛,叹息了一句:“唉,终究不是坏人,但也别去做好人啊!”
东苑西厢花团锦簇,红艳得好似血一般炽烈,残忍。当言暮走到那响着一阵阵杖责声的院子时,趴在那长椅上的小丫头已经不会叫了。
“住手!”碎星剑应声脱鞘,仅一剑,挥杖二人手中的板子全部被横生生斩断。
剑光闪现,四面八方的暗卫一霎间从暗处现身,个个拔出长剑,顷刻间将言暮包围。
“何人?”突然一把娇媚的声音从那花丛中的院子里冒出,言暮闻声冷眼看向说话者,唐淼!
只见她身穿一身嫣红锦缎,逶迤拖地月裙,芙蓉出水的脸上写满了愤怒:
“谁这么大胆,敢闯入我唐淼的院中!”
一边是繁花锦绣,一边是满目凄凉。
言暮不想再看着那张尖酸刻薄的脸,她娇媚的声夹杂着肮脏的气息,周围数十护卫团团围住自己,她亦不觉得有何危险,这些所谓的高手,在冒着杀意的言暮面前,不堪一击!
她转过头看向案板上被打得晕过去的小稻,臀部的血肉都已经被打得一塌糊涂,鲜血透过衣衫流出来,将整个案板染红,滴落在地面上。
言暮难以置信地看着昨日与自己谈笑风生的小丫头,今日仅如此凄凉。极大的怒意冲刷着她的神经,呼吸剧烈起伏,眸子中只剩下狂怒。
“我叫李拂,平日游手好闲,爱闻不平事,喜杀不良人!”
她眼中杀意如利箭,穿过百花,射到高高在上的唐淼眼中。
唐淼美目微颤,突如其来的恐惧让她不得不加重呼吸,她狠狠地指着那个威慑自己的人,大声地命令:“敢在唐门里威胁我?给我杀了他!”
“大小姐,他是三公子那边的人啊!”身后的下人许是听闻过李拂,知道自家小姐倾慕三公子,便多了个心眼,开口说道。
“堂兄的?”一听到唐昂,唐淼就立刻回了神,黛眉微蹙,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不过是个奴仆!堂兄他……”
“姐!”突然,一把清朗的男声从院子里传出,闻声而至的是一位身穿着石青色菱锦直裰的公子,脸容清秀,看起来与言暮年纪差不多。
在这里能唤唐淼为姐的,就只有唐门的大公子唐岩了。
只见他对着包围言暮的护卫挥着手,笑眯眯地说道:“都散了吧!”
护卫闻言面面相觑,却见唐岩一把走到唐淼身边,赔笑地说道:“那小子毕竟是堂兄的人,咱们就给他卖个面子吧,姐!”
唐淼听到唐昂,一颗心便软了下来,不说话也不点头,只是狠狠地盯着言暮。
唐岩知道唐淼收敛下来,转过头跑到言暮身边,一脸惋惜地盯着案板上奄奄一息的小稻,对言暮客气地赔礼:“李公子,我看你也无心得罪我姐姐,你就是想救这丫鬟吧!”
言暮盯着唐岩那双眯成一条线的眸子,点了点头,她无心得罪唐淼,只是想杀了她罢了!
“那就好!我见这丫鬟还有一口气,不如这样,我让家丁送她回我那处,给她医冶!”
唐岩一出面,俨然就是个和事佬,处处都不得罪,处处都办妥当,能医冶好小稻,对于言暮来说,当然是最好的。
她不知说些什么,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见言暮不说话,唐岩便顺着势让下人将小稻抬走,来拉着言暮的袖子,领着她离开唐淼的院中,边慢行边说道:“李公子为堂兄熬药,着实辛苦,但咱们唐门的家事,最好少插手……”
言暮听罢垂眸,回想起方才被愤怒占据理智的自己,确实有不妥,直言道:“在唐门,杀一人如此容易吗?”
唐岩听了言暮的迷惑,笑意更浓烈:。
“比你想象中的,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