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有个放鸭人,一次误把鸭竿插在地上便离去,而后想起再走到插竿之处,忽见插立的鸭竿已经变成一棵亭亭玉立的桃树,十个枝头中,有九枝绽开了鲜艳的桃花,唯有一枝没开花。时人信为吉祥之兆,有歌谣唱道:‘十枝桃丫九枝开,一枝单等状元来。’谁知状元久久不来,桃花却开遍整个镇子,不知道桃花是等君来摘,还是独自开花自顾怜呢……”
不畏黑暗,不畏生死,言暮紧紧地牵着小枫的手,静静地听着她悠悠地讲起家乡的美景,每每提及家乡,小枫的眼睛都会如同星般闪烁,她是多么深爱着家乡的每一瓣桃花,眷恋着昔日与妹妹言笑晏晏的童年啊!
小枫也同样凝视着身旁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笑宝,她的眼中总有怜悯,虽然故作冷漠,可自己一直都知道,笑宝的心是热的,是滚烫的!
“笑宝,假如以后有机会,你记得一定要去桃花镇,看那三月的桃花,倚着春风小憩在镜湖旁,尝那五月的蜜桃,用它酿出来的桃酒比花间更醉人。”
小枫的话好似一股暖流般,流进言暮干涸已久的内心,她微微地抬起嘴角,露出了许久没出现的微笑:“好!一定可以的!”
她盯着刻在木板上的“正”字,他们已经熬过了四十多天了,上船前她观察过,他们是在一艘沙船上,这种船调戗使风,一日千里,虽然抵不住大风浪,但胜在航速快,应该不过数日就能到盛京了。
一到盛京,她便立马逃出去,找到宋琦!然后回来救小枫和,小昭……
小枫温柔的眼睛里泛着笑意,看着已经摆脱了寻死之意的笑宝,她觉得已经足够了,已经可以去找妹妹了。
“笑宝,你平日是用什么刻字的?”
言暮闻言,从怀里递出那枚长钉,说道:“用这个。”
咿呀一声,大门被粗暴地打开,又到了李胖子送饭的时候,言暮思忖着小枫又要上去问李胖子小昭的情况了吧,已经过了十几天了,李胖子每回都说着一模一样的话来搪塞小枫,旁人一看便猜到背后缘由,但小枫还是痴痴地问,痴痴地相信。
突然,她忽感手中一空,长钉被已经冲上前的小枫拿走,她要干什么?!一阵寒意瞬间袭上全身,不等猜测,眼前的惨剧已经上演。
“啊!”只听到李胖子一声粗哑的尖叫,喘着大气的小枫,已经将长钉刺入他大腹便便的肚子中。不等他反应,眼神几近疯狂的小枫立刻把长钉抽了出来,血,刹那间从那个细小的带着铁锈的洞中汹涌碰出,李胖子疼痛不已地低下身子按住伤口,却不料,染血的铁钉又一下刺进他肥硕的后背上。
长钉经过言暮数日刻木,钉头已经有些钝了,她不知道瘦弱的小枫是带着多大的恨,用尽多大的力气,才能将它刺入李胖子的身体内。
小枫她已经知道了!
此刻,言暮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寒蝉般,哑然失声,痛苦和心酸使她每根骨头都发抖,她愣愣地看着小枫那满是血与恨的眼睛,疯狂的她不断地叫喊着:“你还我妹妹!还我妹妹!”
许是李胖子杀猪般的叫声吸引了船上的其他人,很快陈瘦子便带着几个壮汉进来,见到这个状况,其中一个壮汉连忙抬起脚,一把将小枫踢开。
船舱内的其他孩子都吓傻了,个个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言暮眼睁睁地看着小枫被那一脚狠狠地踹飞,手中却还紧紧地攥着那枚染血的长钉。
“小枫!”已经顾不得所有的言暮,一下冲上前扶起眼神凄狂的小枫,只看见她的嘴里一直叨念着:“杀了他!杀了他!”
众人扶起了已有几处血痕的李胖子,小枫的长钉处处入肉,却都不及致命之处,只见他还有力气站起,眼睛里全是要杀死小枫的恨意,对着陈瘦子那群人吼着:“给老子杀了她!”
陈涂没料到,李贵旺前面造的孽,这么快就遭报应了,他早就知道死胖子说的什么乳猪都是谎话,前些日子的那壶肉汤,就是用小丫头的人肉煮的!
唯利是图的陈涂,目不斜视地盯着刺杀李胖子的丫头,哎,这种货色明明可以高价卖进青楼,现在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算了,送给船上的工友“泄泄火”吧!
想到这里,陈瘦子便连忙招呼人抬李胖子去医治,自己却走到小枫面前,不明所以的言暮盯着陈瘦子,下一秒却见到他的巴掌已经扇到小枫的脸上,嘴里依旧是平静话语:“你他娘的给老子清醒些,还想杀人了?死胖子确实是杀了你妹妹,但以你是杀不了他!”
一听到陈瘦子的那句“杀了你妹妹”,得到了确定的答案之后,稍微被巴掌扇冷静的小枫又开始癫狂起来,只见她歇斯底里地喊:“你们这些吃人的禽兽!你们都该死!”
啪!又一声个大巴掌扇在小枫的脸上,陈涂确信着丫头没救了,已经疯了,便唤周围的人过来,把小枫给抓出去。
见旁边的几位壮汉正向着自己这边走来,言暮当然不肯,被他们抓走的话,小枫会被打死的!她连忙上前张开双臂,拦在壮汉,将小枫护在身后,嘴里大声地喊着:“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可下一秒,壮汉结实的一脚便直直地踹到了她的心窝处,锥心的痛带来一阵窒息的感觉,她被踢得无法站立的腿脚不断后退,直到失去支撑,天旋地转,整个身体便这样倒在地上。
“笑宝!”旁边是小枫撕心裂肺的叫声,只见她眼神凄厉,疯狂、怜悯、担心、痛苦,那双曾经澄澈无比的眼睛,如今却被这些最绝望的情绪侵蚀。
言暮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拽紧小枫的衣角,却仍是无补于事,整个船舱里充溢着她痛苦的哭喊,直到远去,消失。慢慢地,言暮的神志也逐渐模糊,陷入黑暗……
——
一把水至上而下,像一个巴掌般狠狠地拍打在言暮的脸上,被冰凉的水一下子浇醒的她,骤然睁开了大大的眼睛,甩掉眼前的水雾,好一会她才看清浇水的人。
“哟!没死!”过来送饭的陈瘦子见到昨日被踹了一脚的小子,竟昏迷了一整天,还以为他跟那小丫头一般不禁打,但幸亏是个皮实命硬的,不然就亏大了,陈瘦子脑里计算着,这小子样貌端正,能卖到三四百两的呢!
言暮一见陈瘦子回来了,便连忙抓着他的腿,急切地问:“大爷,小枫呢?”
陈瘦子瞥了一眼脚下的愣头青,小小年纪就惦记起姑娘了?不过管他哪样,在京城那些有着禽兽般嗜好的大人们小院子里走一遭,或者看到角落那个残花败柳,不知还会不会还有情爱之欲呢……
他也不想跟言暮说太多,便随意地指了指船舱的角落,眼神空洞仍有一丝呼吸的身影,有些看戏地说:“在那儿呢!”
陈瘦子也没想船上那群粗汉子会那么多花样,闹得呼天抢地的,连手脚好像都拗断了,这妞也算生猛,给他们十几个人折腾了一夜,都没死透,搞到他也不能直接扔河里,便直接抬了回来,熬得过就白送给青楼吧,算卖个人情,要是熬不过去,便扔河底喂鱼。
昏黄的天色隐隐地照进船舱,却照不到那个黯哑的角落,言暮顺着陈瘦子指的方向,看见了小枫像是一只毫无生机的木偶那般,双眼睁得大大的,却一点焦距都没了,仿佛什么东西将她的灵魂抽离。
言暮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巴,脚上好像灌了铅那般,每走近一步,心就沉重一下。
“小枫……”她看着那个一路照顾自己,呵护自己的小枫,教会她真善美的小枫,那个想再看一回桃花盛开的小枫,干瘦的身躯被一块破布包裹着,脸上青一片紫一片,嘴角满是血块。
言暮的脑中如同被万道惊雷劈过,她颤抖着掀开盖着她的粗布,只见她下半身的衣服已经被撕碎,下体那处一片狼藉,双手双脚处有着被麻绳捆绑的痕迹,右腿姿势怪异,似是被生生掰断了……
这群禽兽!凭什么!凭什么要这样折磨小枫!就因为我们是弱者吗?就因为我们的命不是命吗?
“笑,宝!”一阵虚弱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她抬头盯着经历过非人摧残的小枫,只见她一字一字地说:“我撑不住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为我和小昭报仇,杀了他们!”
“我会的!我会的!”言暮抓着小枫满是污秽的手,疯狂地点着头。
“还有,帮我去桃花镇,跟我的娘亲说,我没有一刻,不恨她!我恨透了她,恨透了大哥,恨透了,恨透了……”言暮一直听着小枫带着怨恨的呢喃,直到完全静止……
抱着小枫逐渐冰冷的身体,言暮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眼睛酸涩得不行,泪水逐渐模糊了所有的视线,她好想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好想就这么一了百了。
但是!她不可以!
强忍着所有疯狂情绪的她,只能狠狠地咬着牙龈,如同那夜在床底看着白枫给杀死,看着自己整个家被毁了那般,鲜血溢出,她要活下去!她要为所有的冤魂报仇!
言暮大力地将眼中的泪水擦干,下一秒,一切的软弱消失殆尽,此刻她的眼睛如同狼一般,狠厉萧杀!
苍云月稀,朗朗乾坤,初夏微凉的风吹动六运河上的船只,吹凉了狭小船舱上那颗带着仇恨的滚烫之心。
有一个姑娘,在这里学会了弱肉强食,学会了世道险恶,煞气冲天,注定成不了正道,而这股邪气,似乎让整个大恒的夜风更加阴凉了。
寒意啸天,吹进远在天机山上翠绿的竹林间,吹拂着一道剑若霜雪的身影。
吹进了岭南湖光明亮的院前,吹痒了冷傲清绝之人喑哑的喉咙。
吹进了红墙绿瓦的宫廷中,吹乱了藏匿于八方动荡的赤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