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六九章 把我葬在山上罢

“陛下,您……”青年的喉头一哽,鼻尖一酸,眼眶陡然便发了热。

他原以为,那五万兵马,早就被文煜帝分割打散、化入各方军|队之间了。

没想到……

“别,臭小子,你可别跟我玩这出。”老人嬉笑一句,继而缓缓收敛了唇角、肃了面容,“你心下不必有太大的负担,此事,原也是我对不起你们白家。”

“但是景真,那‘从轻发落’的口子,我当真是开不得——眼下你也渐渐入了朝堂,当知道咱们扶离前朝的境况。”

“那年的那场构陷,其实更像是前朝众人对我的一种试探,否则光凭刚当上驸马没几年路惊鸿与那尚无甚根基路家,是决计不可能那样轻松地拉下白氏来。”

元濉话毕仰头,叹息一口:“当时的路惊鸿,也不过是那帮老家伙们的探路石罢了。”

“所以景真,若我那时真选择了从宽处置,开了这个‘宽待’的先河,那么后续等待着我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们会变着花地触及我的底线,并以白氏获得的‘宽待’为范本,逼着我‘一视同仁’。”

“景真,这便是没有宗室,帝王权轻、臣子权重的后果。”老人满目怅惘,半晌后垂了眼睫,“当然,我说这些,倒也不是得到你的体谅或原谅。”

“毕竟这要是换了我,我也不会轻易原谅那个狠心抄斩了我全家老少的人——”

“我只是想告诉你,景真,身在朝中,万事皆有可能身不由己,即便我是帝王也不例外——等你回头当了太师,彻底踏足这方泥潭的时候,千万要注意着些。”

“莫要一个不慎便落入了他人圈套,自此得一个万劫不复。”元濉慢慢绷紧了唇线,片刻倏然一松面容,“也莫要走我的老路。”

他这一生,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最是孤独寂寥。

他母后去的早,父皇也在他二十几岁那年便离了世。

他唯一的妹妹死在了异国他乡,他既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也无法赶去她坟头,替他上一炷香。

说不得,她死前还是揣着满腹怨气的。

满腹对他、对扶离的怨。

老人闭目,他的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痴愚蠢钝,他的外甥此前亦从未承认过他这个舅舅。

乐绾那小丫头他这辈子是没机会再见到了……

就算他大权在握、身处高位,是一国的帝王又如何?

他这一世,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友散亲离……到头来,还不是一身孑然。

这条路,他走的委实倦了。

也不希望再有别人来走。

“还是那句话,景真,若是熙华当真扶不上墙,你便干脆舍了她就是。”老人缓慢地眨了眼睛。

“我已经看透了,元氏单传了三百余年,到今时亦差不多要尽了气数——尽便尽罢,左右这样世代单传的皇族,不似天命所归,倒更像是一种难以摆脱的诅咒。”

“是以,你到时不必犹豫,也不必觉得这是对不起扶离历代的帝王。”

“这是元家的命数,同样也是扶离的命数。”

白景真听罢久久沉默,许久方轻轻拱了手:“微臣……谨记陛下教诲。”

“记住就行。”元濉咧嘴笑笑,神情轻松自如,“对了景真,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做——”

青年闻此,登时站正身子,老人回头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调回了目光,目视前方。

“待我死后,将我的尸骨,葬在城外的沧澜山上罢。”

白景真陡然睁大了双眼,老人却顾自不疾不徐地念叨起自己的零碎要求。

“记得选一个最高的山头,最好是那种,站在那里,向下就能俯瞰到整个京城的地方……”

“不要墓碑,最好连坟包都别留,把我埋在那就好了——烧了再埋也行,总之一切从简。”

“我知道扶离的气数约莫就在此处了,却不准备想法子挽救,自然没什么脸面再入皇陵,去见元氏的列祖列宗。”

元濉说着长长呼出口气:“我既无脸入皇陵,那你便将我葬在沧澜山上吧。”

沧澜山四时的风光不错,他躺在那里,又能眺望到整个京城……如此,就让他在山上静静看着城内的万般变化,也挺好。

总归,待到百年之后,沧海桑田,世间便也无人会再记得扶离,同样也不会有人再记得他这个扶离的帝王。

他就想要这般被人渐渐淡忘,他已做够了那个无法从心所欲的“文煜帝”。

——他现在只想做元濉。

“阿衍,你若实在难受得紧,想哭便哭出来吧。”酒楼雅间之内,小姑娘踮着脚尖摸了摸墨君漓的发顶,眉头微皱,“我在这呢。”

“……我已经哭不出来了。”少年哑着嗓子抽抽鼻头,伸手揽过面前的自家姑娘,“只是喉咙里堵得慌,胸口也压着股说不出来的气。”

“阿辞,我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好。”

他已许久不似今日这般挣扎纠结了,当年他刚重生不久、面对老头的时候没有,后来带着娘亲赶来扶离玩耍时也没有,唯独今日。

唯独他今日见了元濉之后,他心下纠结又复杂的厉害。

慕惜辞闻言微一沉默,少顷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背脊:“那便学陛下罢。”

墨君漓发哑的嗓子略略一抖:“老头?”

“嗯。”小姑娘下颌轻点,“理解,但不认同。”

他们可以理解元濉的处境,也可以明白到他那时的心态与想法,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认同他这几近不留后路的决绝做法。

由是说不上痛恨、说不上怨怼,同样也说不上“原谅”。

——唯余一句“造化弄人”。

“……你说的对。”少年思索良久,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想来,他也不需要他人的认同。”

“他当年做出这些选择的时候,定然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仔细权衡了利弊。”

“我们全然无需纠结太多,只需要知道,他不是真的冷血无情、浑然不顾忌兄妹情谊便好。”

他终究无法彻底放下心头对元濉的那点成见,可这些无关紧要的成见,并不会影响他认下他这个舅舅。

反正他对老头也有不少成见不是?

“走吧,阿辞,”想通了的墨君漓恢复了往日那派嬉皮笑脸,“我知道这街上有一家老铺子的汤面做得极好。”

“我们中午便去那里吃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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