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六六章 与他们并无两样

心结……

老人的眸中有着一瞬间的恍惚,那小妮子的心结。

“小清总是容易想得太多。”元濉垂了眼,唇边带了股发苦发涩的笑,“我以为我将她彻底赶出了扶离,她便不会再那样为难了。”

他以为他与她断了联系,她就不必再自觉被搁置在了两国之间,备受煎熬、左右为难。

“那怎么可能。”墨君漓嗤笑着扯了唇角,“你以为我娘跟你一样吗?”

他娘不是元濉那样冷静自持的帝王,她不可能因着兄长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当真就此忘却了她那生活了二十余年的故国。

她只是个姑娘,只是个性子比别人坚毅一些、执拗一点,想法独特又极重感情的姑娘。

“何况,她的心结也不止这点。”少年低头望向自己泛冷发白的指尖,声线微沉,“被夹在扶离与乾平之间的纠结、后宫那避不开的暗斗明争,还有温姨的死。”

他记得清清楚楚,两世以来,他娘的身子,每次都是在温姨去世之后,飞速垮下去的。

温妘亡故之时,乐绾还不足两岁,他娘经过一番生产之后的身子本就尚未恢复得利落,满腹心结再加上那至交好友陡然离世的打击,只这一下子,便令她的精神与身体,彻底的垮塌下去了。

可惜他当时也不过五岁,他既没法子救下难产的温妘,也没法子打开他娘隐藏胸中的所有郁结。

他只能乖乖看着乐绾、好好陪着她,等到她的身子好些,再想个由头,骗她扮作商贾之女,溜回扶离痛痛快快地玩一玩。

回到扶离时,他在他娘亲脸上看见了久违的笑影,那一个月他们过得太过开心,开心到让他几乎以为,他娘自此便再不会有那些心结了。

直到他们离去前的最后一日,她抱着他上了那座观景小台,她在那站了一整个白天,而他又眼见着她瞳中的光芒寸寸破灭——

他知道,他娘心中的结已团成了她的死劫,她打不开它,他也留不下她。

“说来,这也是我最不明白的一点。”墨君漓抬了眼,定定看向雅间另一侧、端坐轮椅内的帝王。

他瞧见他覆了霜的鬓发,瞥见他皱纹横生的眉眼,同样看到了他掩藏在衣衫之下、干瘪又消瘦的躯壳。

像是裹了层树皮的陈年枯骨。

他竟已经这样老了。

少年晃了晃神,前生他从未见过他这所谓的舅舅,今生也对元濉知之甚少。

在世人的口中,他是位生性多疑又心狠手辣的无情帝王;在娘亲的嘴里,他则是个严厉且稍有些古板、不擅长表达自己,又极为厉害的兄长。

他对他的一切认知,一切都源自于他人的描述,而当他真真切切站到了他的面前,他才恍然察觉,原来他从前的感受,都不过是虚妄。

元濉只是个失了小妹的兄长,是个不被外甥承认的舅舅,他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又孤坐高位、身负重任——他只是个挣扎在红尘之内的普通人罢了。

与他们并无两样。

“你明知道温姨是我娘的至亲好友,为何还要对她下手?”墨君漓蹙了眉,他能感觉得到,从他提起温妘的那一刻起,小姑娘掌心中的冷汗便再没消下去过。

她在紧张,既怕听到他们想象中的那个答案,又怕那谜底与他们想象中的不同。

“温姨过身后,我娘的精神,差不离瞬间便垮去了一半。”少年轻拍着慕惜辞的手背以示安抚,而后微微定了定神,“不可能不知道温姨对她有多重要。”

“而且,自当年那封假战报之后,你们不是都消停了五六年了吗?为何又突然对她动了手?”

“或者说……那一次究竟是不是你派人对她下的手?”

老人闻言沉默了良久,半晌方低眉吐出口浊气:“我当然知道小妘是她的挚友,所以我亦从未想过要要她的命。”

“而你说的那两次——假战报和后来小妘生小丫头的那一次,的确也都是我派人动的手。”

“……为什么?”墨君漓的眉头愈蹙愈紧,慕惜辞亦跟着霍然抬了眸。

“第一次,我是想让她受些惊吓,”元濉说着交叠了双手,神情稍显复杂,“如此一来,温妘受惊的消息传回南疆战场,慕文敬必然要分一分心神。”

“我希望南疆的战事持续得再久一些。”

“当时路惊鸿正大肆构陷着昭武将军府,这恰是扶离前朝最为动荡之时,若是乾平提早结束了南疆的战事,那么扶离便会额外承受一部分来自乾平的压力。”

“而南疆那些小国,也有可能在桑若的带领下,将矛头掉过来直对扶离。”

“——这对我稳定时局,很是不利。”

“只是小妘不愧是温家养出来的好女儿,受了那样大的惊吓,也能咬着牙命人瞒住这消息,丁点不曾影响到的南疆的战事。”老人弯眼笑笑,似是感慨。

“且当日过后便起了疑心,那假战报只骗了她不到一月。”

“我没了辙,半刻都不敢再继续拖延,只能在南疆平定之前,用最快最狠的法子解决了此事。”

——那便是咬牙抄斩了整个白氏,除了白景真,一个不留。

立在轮椅之后的青年闻此,猛地攥紧了双拳。

他从前从不知道,白氏满门抄斩的背后,还有这样一道原因。

扶离的前朝……

白景真眯了眼,他先前是天家死士,自然能不时打探到前朝的风声,扶离的朝堂乱得委实厉害,朋党之争比之寒泽更甚。

寒泽共有四位皇子,前朝便被割成了包括中立一派在内的五段,五派之间相互牵制,勉强维持着朝中微妙的平衡。

扶离的割据现象则更为严重,大大小小的文官武将,将扶离前朝足足分割成了十数个小块,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此般境况之下,最快最狠又最稳的法子,好似确乎便是……

青年的脑袋不受控的眩晕起来,奈何不待他将此事想得明白,轮椅中的帝王便又长叹着开了口:“至于第二次——”

“那是为了保下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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