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半句

信鸽离去前,悬停在半空回头看了慕惜辞两眼,继而咕咕叫着飞出了浮岚轩。

鸽子的羽尖掠过残存着些许积雪的树梢,又掠过京城无数的青墙黛瓦,最终钻进了那座精巧又不失大气的皇子府。

彼时墨君漓正在书房听着燕川汇报阁中事务,见那白鸽欢声叫着落在了半开的窗沿边上,面上登时露了喜色。

这小东西可算飞回来了,他也总算能找到个正当理由,暂且不听燕川报那个倒霉账目。

——要说鹤泠这崽子简直比铁公鸡都要铁公鸡,他不过是给小丫头裁了一身合体的衣裳,花了那么两千来两的白银,他至于天天揪着这点东西不放吗?

他往常买的哪件零碎不比单一件衣裳首饰贵?

只是这次一买买了一套,没像之前那样拆开而已!

再说,花点银子怎么了?打扮小姑(nv)娘(er)的快乐,可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

这帮没女儿又没人性的崽子,他祝他们这辈子都生不出闺女,哼!

墨君漓撇嘴,他越想越觉得生气,越想越觉得心头委屈,于是手下拆信筒取信的动作也愈发没了分寸。

肥鸽子被他这样子吓得抖了两条短腿,继而“啪”地落下一大滩白中带黄、黄中带绿、绿边带水的不明物。

正中他桌上铺着的那张新宣纸,眨眼洇成半干的一团。

刚取出纸条的少年见此沉默了一瞬,片刻回神一指窗外,笑容随和而儒雅:“滚。”

“咕!”受过一番惊吓、还被人凶的小鸽子委屈巴巴地眨了双黑豆眼,转过身,扑扇着翅膀飞出了窗。

燕川见状悄然溜回了角落,看得出自家主子的心情很不美丽,若他此时再想不开扑上去给他转达鹤泠的原话,他多半要被他主子就地超度。

作为一名理智且惜命的暗卫,燕川选择了暂时性闭嘴。

“吃这么肥,早晚被人捉去炖了。”墨君漓低声咕哝着收拾起桌上的狼藉,继而起身净了手,待指间那点水汽彻底被风腾干,他方才落座,展开了那张小小的纸条。

少年看着纸上字迹工整的几行小字,渐渐眯了眼。

缩回角落的燕川瞥见他的表情,不由微微吊起了眉梢,良久后墨君漓放下纸条,低头一声轻笑,再抬眸已是满面兴味盎然。

“你猜猜,那丫头在信里都说了什么?”墨君漓扬着眉眼,抬指轻敲了桌面,燕川闻此略一收下颌:“属下不知。”

“来,你拿去看看。”少年勾唇,顺势将那纸条往自家暗卫的方向一推。

燕川垂眸,谨慎万分地挪动了脚步,接着拈过那张寸宽小条,一目十行。

墨君漓托了腮,颇有兴致地看着自家暗卫的面色,由平静转为微讶,最后变成了十足的诧然。

“主子,这、这……”燕川瞪着那纸条,只觉自己的喉咙阵阵发干。

他实在是没想到,一个十来岁女娃的心思竟能缜密到这个程度。

当日她将计就计,提出以“钩月”控制了那匪首时他心头已然是惊骇万分,哪想到,这会子她居然连怎么放、何时放和“斩草除根”都想清楚了。

自然,即便没有她的提醒,他家主子,也必不会放过那几名为祸多时的山匪的。

可主子毕竟是天家出身,在前朝后宫摸爬滚打了十五年,他手段凌厉他不觉得奇怪,反倒是那慕三小姐……

这真是在京郊别庄里长出来的姑娘?

燕川的眸底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这一刹他透过那张纸条,恍惚从慕惜辞身上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恐惧。

与他第一次见到墨君漓时的一样。

“燕川,你以为可怕的只有前半句话吗?”墨君漓低哂,自燕川手中拿回了纸条,长睫半敛,目色微晃,“这后半句,可比前面要吓人得多了。”

“后半句?”燕川蹙眉,颇有些不明所以。

“是啊,后半句。”少年的目光缓缓自那些字句上掠过,少顷一声轻叹。

“另:家父曾告诫惜辞,二至四月乃京中开科取仕之时,不宜随意走动,免惊入京举子;又闻堂上多党羽倾轧之事,猜料逢此时节易生外枝,望殿下顾自珍重。”

“燕川,你还没看出来这丫头在说什么吗?”墨君漓道,望向自家暗卫的眼神中多了点不甚明显的嫌弃。

“……属下愚钝。”燕川闻此,硬着头皮拱了手,“属下以为,慕三小姐不过是觉得逢科考时节易生杂事,顺嘴与殿下提了一句。”

这种事,若放在寻常高门贵女身上,或许还算稀奇,可放在国公府的小姐身上却属实有些稀松平常。

慕国公乃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臣子之一,眼下慕三小姐回了京,跟在他身侧,偶尔听去一两句无关紧要的政务,再被国公爷提醒着不要去沾染这些杂事……实在是太正常了。

毕竟开科取仕,于乾平而言,也是三年一度的大事了。

小姑娘年纪小,听了这东西便忍不住想要说与人听,好似没什么奇怪的。

“她的确是觉得科考时节易生事。”墨君漓颔首,“且她暗示着我,让我也不要去插手今年的科考。”

“可是……这不是很正常的吗?”燕川蹙眉,他还是没能明白,自家主子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对啊,这是很正常。”墨君漓笑笑,慢条斯理地提了支笔,换上张新纸,抬手落下一行字。

“长乐二十三年”。

“可她怎么会知道,今年的科考要生出事来呢?”少年说着复眯了眼,燕川或许没读出来慕惜辞话中隐藏的意思,他却看得明明白白。

她可不是什么顺便提醒,她那分明就是在告诫。

告诫他无论怎样,都不要掺和今年的开科取仕。

这就很值得人思考回味了。

墨君漓挑眉,这句话,若放在寻常年份,他还能勉强归咎于小姑娘稳重谨慎,可若放在今年……

长乐二十三年。

偏偏是长乐二十三年。

少年以手掩唇,忽的一阵大笑。

能写出这样的话,要么是她气运奇佳,误打误撞;要么是她有能耐未卜先知。

要么……

他突然有一种预感,他离着验证他猜想的那日,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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