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话毕便低了脑袋,他的语调轻松似浑不在意,可元灵薇听罢,却只觉着自己心头不住掀起了一阵滔天巨浪。
——她长到而立之年,至今仍不清楚,“饿”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她没挨过饿,更不知道“饿”也是会死人的。
身为天家公主,即便去岁国中米粮歉收至斯,她那长公主府里,依然可以顿顿有鱼,天天吃肉。
她甚至昨日才扔了盘吃腻了的肘子。
可与此同时——就在她肆意浪费掉她吃腻了的酒菜的同时,扶离境内竟还有这样多的百姓,因饥饿而挣扎在生死线上。
“……朝廷呢。”元灵薇麻木地动了动嘴,脱口的声线缥缈得仿若梦呓,“朝廷没管过吗?”
“朝廷哪里会管这些‘贱民’的命啊。”那兵士应声轻哂,元灵薇木然转头,恰瞥见他瞳底一闪即逝的愤恨不平,“太师大人几次上疏都被陛下驳回来了,后来他干脆便带着将军府,硬撑着自己来救这该死的天灾了。”
“可太师大人两袖清风,将军府又惯来是朝中清流,他们哪来的那么多银钱救济灾民?”
“长公主殿下,小人知道您是高高在上的殿下,可您清楚这些粮食是从哪来的吗?”
“是军营——”
“起先南省还能收来米粮,后来南省也受了灾,扶离就再没地方能收来那么多粮食了,后面这几个月的粮食,最少有一半,都是军中将士们一口口地省下来的!”
“但殿下,现在不是什么太平盛世了,将士们一直吃不饱饭,倘若来日边关打了起来,又有谁能来保护我们的扶离呢?”
兵士说着不受控地红了眼眶,他吸了吸鼻子,一双拳攥得发了白:“殿下,小人实在是憋不住了——小人斗胆再冒犯两句,过后便是您下令摘了小人的脑袋,小人也绝无怨言。”
“小人在这城门值了三年的岗,这一年几乎是眼见着太师大人的头发一根根地白下去的,将军府的两位小姐也是一日瘦过一日——为了给这些百姓多省些粮食,小人听说将军府也有快一年没开过荤了。”
“真的,殿下,百姓们快撑不住了,将军府和太师大人也快撑不住了,假若朝廷还是从前那副样子,百姓们真要没什么活路了——”看书溂
兵士言讫,梗着脖子猛一下便跪了地,元灵薇恍惚着垂头看了他一眼,半晌踉跄着转了身。
——她没本事怪罪那冲动的兵士,更没什么资格去给他降罪。
因为她知道他说得没错,扶离今日的光景是朝廷一手造成的,百姓们的活路,也是被朝廷一手截断的。看书喇
——多可笑啊。
一国的朝廷,有朝一日竟一手逼死了自己的百姓。
元灵薇浑浑噩噩地拖动了步子,径直朝着那城门行去,侍女见状忙不迭小跑着追上她的步伐,车夫亦挠着头牵动了马。….跪在地上的兵士许久不曾等到上位者的发落,转而沉默地拉起了那满载着百姓尸首的板车,晴日下的城中街道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只鸦雀飞过。
原来饿也是会死人的……
原来饿也是会死人的。
跨过城门的元灵薇缓慢地眨了眼,良久轻轻偏了偏头:“扶兰,你挨过饿吗?”
“回殿下,挨过。”侍女闻声垂眼,音调轻缓,“奴婢从前尚在人牙子手里的时候,也是挨过饿的。”
元灵薇追问:“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扶兰摇头:“奴记不得了,说不上来。”
“也是,你都在本宫身边伺候了快三十年了,早就毋需再挨饿了。”元灵薇自嘲似的扯了扯唇角,复又回首瞅了眼马夫,“你呢?”
“奴才幼时学艺的时候挨过,进了您府上,便没挨过了。”马夫憨笑一声,稍显局促地搓了搓头,“奴才只记得,饿的时候是不会挑吃的是什么东西的。”
“能让肚子饱了就行,也不管那玩意是好是坏、到底能不能吃。”
“比如米糠和野菜?”元灵薇艰难地从脑海深处拖出两样东西,她记着自己许久前听人说过,穷苦人家,是会吃糠咽菜的。
“殿下,其实倘若遇到了上年那样的饥荒年岁,米糠和野菜都算是难得的好东西了。”马夫不大好意思地咧了咧嘴,“一般人还是抢不到的。”
“可那不是拿来喂鸡的吗?”元灵薇禁不住拉高了声线,“那也能是难得的好东西?”
“荒年是这样的。”马夫点头,“鸡吃什么,人就能吃什么;鸡不吃的东西,人也能吃。”
“比如草根、树皮,林子中腐烂的动物尸首,地里的白泥,这时候连老鼠都能算是极珍贵的野物……殿下,您还好吗?”
马夫抠着指头,小心翼翼地瞄了眼面色愈渐发白的女人,后者闻言硬撑着摆了摆手:“本宫没事,你们让本宫自己静静就好。”
“喏。”侍女垂眉,示意那马夫赶紧闭嘴,二人一言不发地跟在元灵薇身后,元灵薇则仍旧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城中的坊市早不如先前热闹了,大街上也不似以前那般满是人影,除了街角几个拍手玩闹的孩童身上尚显出几分喧腾的红尘气,这上京恍惚间瞧着,竟像是座空城。
元灵薇的脚步顿了顿,继而近乎本能地抬步奔向了那街中唯一的一点人烟,彼时孩子们正手拉着手清唱着一支不知名的童谣,她凑上前去仔细辨认了许久,方才听清那段轻快却狰狞的小调。
“君无道,怒天公,
“歇风雨,生大旱。
“烈火三月不见终,
“池湖无鱼地无黍,
“禾苗烧尽河烙空。”
“君无道,怒天公,
“大旱去,生大洪。
“南地大水东山崩,
“巧妇难为无米炊,
“朝埋小儿夜葬翁。”
“君无道,弃黎氓(音‘蒙’,黎民的意思),
“声色纵,犬马同。
“上京城里繁华地,
“贱躯安可扰真龙。
“君不见朱门处处皆歌舞,
“草庐寸寸堆白骨!”(本段童谣纯属作者瞎创,禁二改挪用,抓到拍死)
——朱门处处皆歌舞……草庐寸寸堆白骨。
元灵薇茫然地张了张嘴,她眼见着孩童中最小的那个,唱完了歌谣便故意向后栽倒下去,旁边的孩子们见此连忙伸手托住他的脑袋。
有人扮成守城的兵士,有人又装作那拉尸首的板车,“亲人”哭嚎着将“逝者”搬上车板,兵士引着车子步步向外走去。
哭昏的“亲人”仄歪歪倚着草垛,那样子似也是命不久矣。
眼前的一切像极了她在京外看到的那一连串压抑图景——
元灵薇面上忽的彻底失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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