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挺着大肚子,推着一辆借来的独轮车,上面是她家要交的田租和公粮,身边还有两个孩子帮忙推着。
两个孩子都还太小了,力气不大,农妇本来就瘦弱,现在又怀着身孕,马上就要生了,也用不上大力,只能是这样慢吞吞地推着车。
母子三人将独轮车小心地停下,坐在田埂的石块上休息。两个孩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农妇腰间挂着的腊鸭,一刻也不肯移开。
宁乡当地的环境十分适合鸭子等鸟雀的生长繁殖,农忙之余,下河抓些鱼虾,河湖山沟里逮些鸭子鸟雀,卖了给手里有余粮的老爷官绅们,是当地百姓得以苦苦维持生计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如若不然,就凭地里长的那些粮食,交完公粮田租,苛捐杂税,再被公家派来的人借几次粮,哪里还能够吃?
而被“借”的那些粮食,从来都是有去无回,“借”了,挨着挨着估计还能活,至少一家人不至于死绝了,要是敢不“借”,那可就是立马活不下去了——公家人有的是办法,整死个人还不容易?
这种时候,往往依附于地方宗族,同源同姓的村落,整个村庄一起抗粮不纳,和公家的人谈判,才有可能少交点!
农妇坐在石块上,心里又一次盘算起了交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后,家里的粮食还剩多少,够不够吃,尽管已经在心里算过了很多次,但她仍旧不耐其烦,又一点一点地算了起来。
肚子里的这个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家里又多了一张嘴,这种时候送出去也绝对没有人要......是死是活.....谁让那死鬼是个瘸腿的呢,干活又干不过别人,现在还被抓去修河堤了!
只是,算来算去,农妇得出来的结果还是一样的——饿不死,吃不饱,多了一张嘴就不行!想着想着,不由得呆呆看了看滚圆的肚子,微微叹了口气......
当然,她不知道的是,在精打细算的孙可望这里,这便是最佳的状态,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完成大战的物资准备,供给十几万野战大军训练和战斗,以及四五万守兵,数万工匠,数万官员的运行所需。
旷日持久,接连不断的战争所带来的必定是空前的钱粮消耗,农民上缴大量的超额“贡赋”也是必然的结果,村中有人饿肚子,有饥荒,在这个年代是最正常的事情。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在基本能维持和平的环境下,田地多了那么多,粮食也不至于紧张到这样的地步。
孙可望比这个时代的人多看了四百年的历史,剥削和压榨的手段自然要高一些,维稳的手段也自然要多一些,军户本来就是特意设出来,为了达到某个政治目的。而饥饿自然也是,不然谁还会上战场去拼命呢?
农妇坐了一会,就扶着腰起身,招呼两个孩子继续推车。他们已经走了很长一路,距离粮站已经不远了!
不过,她推着独轮车刚到,便在粮站门口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声,凑头往里一看,是一个年轻的衙役正和王家少爷在争论。
农妇仔细瞅了瞅,认出了那个年轻俊朗的衙役,姓孙的,之前广东那边打仗,她家死鬼原本是要被征做随军徭役的,但因为腿瘸去不得那么远的地方,得亏这位官爷帮忙,要不然就得用钱粮去请人代劳了。
不过,周围实在是太吵了,许多人都在那里议论纷纷,农妇也听不到里面到底在吵什么,只见王家少爷面红耳赤,感觉要把孙衙役给生吞了一般。
然后,又有一个衙役过来了,看到正在争吵的两人,赶紧跑过去拉开。那衙役将两人拉到一边,笑眯眯的不知道小声说了些什么,孙衙役和王家少爷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我还以为要打起来了,这王家少爷可是从来不吃亏的人啊!”
“听说他们两个之前就闹过,王家少爷那么小气的一个人,逮着了机会,还不得使劲报复......”
“他们之前是什么事啊?现在世道真的变了,连衙役都敢和王家少爷吵架了!那王县丞不管管?他们不是本家吗?”
“我也不清楚,听说那衙役当初插手了王黄两家的事情,后面又是争水......刚刚他称粮的时候,说王家少爷交的少了......我也是刚刚听说的,这衙役怕是要完了!”
“这家伙好像是刚来不久的,连王家的粮也敢贪,现在怕不是狗咬狗吧?”
“什么时候不是我们交最多粮,晒了十天得谷子都能说太湿,让他们咬呗。”
“......”
农妇听着周围议论纷纷,心里还有点担心那个姓孙的年轻衙役,这年头当差的不欺负人,不逮着机会就敲诈勒索的,已经很少见了。她相信那是个好人,但也不敢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孩子和地面,继续跟在队伍后面。
等王哥终于和两人解释清楚了之后,又当着王家少爷的面痛骂了孙征淇一顿,孙征淇虽然心里很气,但想着自己是下来打磨能力的,反正也快要走了,最终还是把委屈咽下了肚子。
他现在也明白了,在这样的地方,除了造反,其他的事情看不见的规矩远比看得见的规矩有用,甚至说看得见的规矩只是给人看的罢了!你要是想做事,看那个还不如花点钱找个衙役打听清楚门路呢。
王哥解除了两人的误会,等王家少爷走了之后,又赶紧安抚孙征淇,他知道孙大元是老兵的儿子,王家少爷他惹不起,孙大元他也不好得罪。
孙征淇没什么反应,继续去收粮验粮,在他的坚持下,这些有一点土地,又租着田地种的佃户总算是免于谷子太湿的噩梦了!
轮到农妇交粮食的时候,孙征淇认出了人,他和对方那个瘸腿丈夫还算有点交情,那个瘸腿汉子当初还帮他认路,介绍附近的情况来着,孙征淇为了表示亲近,还称呼别人大哥。
孙征淇想了想,现在大军都在加紧训练,水利修缮工作已经全部交给农户了,之前那些没有随军服徭役的,现在应该都去修河堤了,那瘸腿汉子应该也一样。
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对方挺着个大肚子,还带着两个小孩,心中若有所思,似乎是暗暗下了什么决心。
农妇听到孙征淇亲口说出不用多交四十斤粮食之后,喜出望外,眼泪都差点要流出来了,她的孩子终于不用饿死了。她就知道这个年轻衙役是个好人,和别人不一样,原本还想把腊鸭给对方的,但孙征淇没有要。
孙征淇之前不知道的时候,还觉得这腊鸭口味挺不错的,可自从知道是怎么来的之后,就再也不喜欢吃了,心中可谓是抵触万分。
孙征淇收完这一日的粮之后,并没有和搭档王哥一起回去休息。他心里还有些气恼今日王家少爷的事情,而王哥也气恼他破坏了规矩,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粮食。他终究还是个心善的人,便是经历了这许多,也还是一片赤子之心。
孙征淇买了只腊鸭,又准备了三两银子,打算去看看今日的那个快要生了的农妇。反正这三两银子也是县衙里分赃分来的,他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要知道,孙征淇当初刚刚进县衙的时候,哪里知道这些银子是怎么来的啊,班头叫他拿他就拿了。等到后面他知道了,也想过不拿,可是所有人都拿,他不拿的话,几乎就是被隔绝了,不仅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还会不断有人给他穿小鞋。
毕竟,县衙内外,多少人都是沾亲带故的,他一个外乡人,被孤立排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更何况还企图要坏了规矩,断了大家的财路。
一个集体越见不得光,越不合理,便越容不得异类,不把周围所有人都同化了,便总会觉得不安全!
孙征淇手中提着腊鸭,终于在傍晚的时候赶到了农妇所在的村子,他来的次数不多,只是隐隐约约记得位置。
不过,等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却看到农妇正和一个老妇人在院子里的地上收拾谷子,动作稍微慢了一点,还要受到呵斥。
听到有人走进来的声音,农妇和老妇人都齐齐侧目看了过来,然后面色惊骇,就好像看到了强盗一般。
“官爷.....”那老妇人没见过孙征淇,讷讷道。
“我今日看到嫂嫂,记起了大哥不在家,所以提些东西来。”孙征淇笑了笑,随口便出了一套说辞:“这天色也不好,看起来是快要下雨了,我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孙征淇说罢,便直接拿着腊鸭往屋内走,然后便看到了那两个小孩在舔包腊鸭的叶子,而今天的那只腊鸭,又被挂在了墙壁之上。
他把腊鸭放在了一张小矮凳上,打开包装的叶子,撕下来两条鸭腿,招呼那两个孩子来吃。那两个孩子看着着急忙慌走到门口的母亲,也不敢动。
孙征淇颇有些无奈,又有些尴尬,最后把鸭腿塞到了两个孩子的手上,然后又把银子发在了矮凳上,没等那农妇反应过来,笑了笑,就直接转身离开了!
很快,夜色落幕,农妇家中传来的啼哭声......两个时辰之后,天降暴雨,农妇和老妇人匆匆戴了顶草帽,便立即冲出门,要赶紧将剩下的那些谷子给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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