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医,除了少数家传父教子之外,唯一的途径就是上卫校。此番,爸爸披挂上阵,怀揣乡村两级证件,跑上跑下,四处打点,功夫不负有心人,竟弄到一张委培学生证——内情我至今不知。打开日记本,翻到八一年古七月十五日:
爸爸昨天又到乡政府去了。这几天,也真难为他,快五十岁的人,身患风湿病,腿脚不灵,起早摸麻,骑着自行车,为我上卫校的事四处奔波。昨天早上临走时说,现在已是“天水望见盐官了,还有一点纤纤了。”这一趟定能马到成功,路就算是跑到头了。我和妈妈把饺子自中午包好,直至天天黑,锅里也不知添了多少次凉水,仍不见人影。妈妈说,天都黑了,也许不回来了,要我先吃了去睡,她再等等。我执意不肯,非要等他回来再吃。母女坐在炕头上说着闲话,直到十点钟过后,实在等不住了,便遵从妈妈的意见,先自吃过,收拾好家什,回屋睡觉。一顿带有纪念意义的丰盛晚餐就此草草收场,心里多少有些遗憾。我躺在床上,牵挂着爸爸,担心此事的成败,回想自己走过的与未知的路,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应有尽有,实难安睡。知道两三点钟,方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嘟嘟——”尖利的汽车喇叭声,把我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室内通亮,忙翻身起床,拉开房门,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耀眼的亮光洒向对山,把那些清一色的树木分为两半,上浅下深,嫩黄翠绿,煞是好看。走到院边呼吸几口清新空气,自觉心旷神怡,妙不可言,大脑清醒许多。此时就听妈妈叫道:“洗了没有?饭快熟了。”我下意识地用手一拢散乱的头发,红着脸应对一声“就来”,返身回屋,匆匆忙忙,简简单单梳洗一番,走进厨房,把锅里的菜铲入碟子,盛上汤,端上馍,母女二人就围着饭桌边吃边谈:
“妈,今晨的饭,干嘛做得恁早?”
“能早多少?你爸爸一夜没回,常言说好出门不如薄家里坐,他的那副茶瘾,外头根本过不了。兴许会搭乘林场的顺车,赶早回来。”
“刚才有汽车喇叭响,肯定是拉木料的车,我这就出去看一下。”
“哈哈,难得女儿有此孝心!······”
真玄呀!要不是汽车进村鸣喇叭,要不是勤快,此刻我绝不可能在饭桌边谈论爸爸。爸爸这人,心眼活,点子多,耳朵特别地灵。我与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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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低声谈闲,谁也没有发现他已经走上台阶,未进门就抢过话头,大声来了一句。妈妈回说一句“耳朵比驴的还尖”,问先吃饭还是先喝茶?他说茶要紧。妈妈去倒洗脸水,我就放下饭碗,抱来柴禾,点着炉子,铝壶里倒上开水,烤上馍馍,端出茶叶茶罐茶盏逐渐个摆好。妈妈要煨,被他出手阻拦,教我俩赶快吃饭,等会还有事要做,便坐在炕上自斟自饮。他的早餐,着实简单,只要有馍,熬上罐罐茶,吃上几口就算完事,这也是大多山里人的老习惯。喝罢茶,他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红本,在眼前晃晃,得意地说:“这下总算把心愿了了。”我接过一看,上面印着“入学通知书·秦城县人民卫生学校”。翻到正页,里面的照片、年龄、籍贯都是我的,唯独姓名填着“李丽”,实在令人费解,便问他道:“这不是我的吧?”
“看你说的,不是你的是谁的?我还能给谁办此苦差。”
“可是名字······”
“名字怎么啦?”
“名字······名字怕是填错了。”
“没错。字是刘秘书写的,名是我报的,怎能有错?”
“可是,这个‘李丽’——我却从未听到过。”
“唉,此事说来话长。”他叹息一声,脸上得意之色顿然消失,分明换了个似的,低头思考,半晌没有言声。我忍不住催问几声,他偷觑一眼妈妈的脸色,却才说道:“此事压在心头一十八年,实是不堪回首。以前,你不太懂事,你妈又百般劝阻,要我把它埋在心里,带进土里。可我生性光明磊落,心里最藏不下话,每时每刻都想一吐为快。最近几年,夜里更是睡不安稳,难受极了。趁今天大喜日子,就把它全倒出来。你说对不,她妈?”
爸爸的话,使妈妈陷入往事的回忆中。她一声不吭,神情就像古庙中参禅打坐的老僧,双手托腮,目光暗淡,不置可否。爸爸又装上一袋旱烟,吧嗒吧嗒抽将起来。沉默,难耐的沉默,我实在忍受不住,就追问道:“爸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好吧,我就把此事全告诉你。”说着,便把目光投向我,问道,“丹丹,说实话,我像不像你的亲生父亲?”
“那还有假。”我不假思索地说,“你现在该没喝酒,怎么说起醉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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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爸爸问的实话。说起你也许不会相信,我确实不是你的生父,只能算个尽了绵薄之力的养父。”
自从那夜偷听到父母的对话,我心里就有一种预感。虽不希望其发生,却又想得知此中秘密。我陷入这个矛盾之中,不知该站在那一边好,就抱着听天由命的思想,把它当成一个梦,不打算去刨根问底。现在,爸爸主动出来解梦,虽说有些意外,但我心中早有准备,并不十分惊讶。没有插嘴,没有疑问,没有反对,只是静听。
“······‘李丽’这个名字,是生父在你满月时起的。可叹的是,这个早就属于你的名字,十八年后才会叫响。唉!世上的事真说不清楚,出人意料的事也实在太多。这也不能怪我,也不怨你妈。当时我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一心一意向前看,才是正理。可是,生活的逻辑,自有其规律,谁也难以预料。当你放弃高考,愿意学医,就觉着冥冥似有天意安排,我终于鼓起勇气,狠下心肠,把满腹心事全部倾倒,漫说给你带来不快,就是伤心泪,也是值得。好了,这些话就不多说了,我还是带你面见生父,一切的一切,到时自然明白。”
说到这里,他便下炕穿鞋,向妈妈要了几个馒头,装进挎包,我要背,他执意不肯,挎在肩上,我就甩手相随。妈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眼含泪水,一直跟到大路口······
一上路,爸爸就像变成另一个人,满面清清冷冷,双眉微蹙,闷声不想,只是一步紧似一步赶路,全无往日一丝豪气。害的人无暇他顾,紧紧跟随,略一走神就会拉下好半截路。我便紧追几步,方才跟上,真是有苦难言。时间不长,我就心热面潮,汗水涔涔,气喘吁吁,身疲腿软,只好提议歇息一会。他回头看我一眼,脸上现出一丝歉意,就近捡一块山石,屈身坐下,掏出烟袋,慢悠悠抽将起来。我看此刻正是消除疑虑的天赐良机,怎奈刚一开口,就被迎头拦截,之后便是一阵寂静和沉默。待他过足烟瘾,我也缓过气力,即便起身。如此五次三番,我只能把那许多疑问咽回肚内,紧随他那不紧不慢、节奏明快的脚步,踏着铺满绿苔、少有人行的崎岖蜿蜒的林中小径,翻过数座山岭,趟过数道小河,穿越三五个村寨,走了约三十余里路。直走得精疲力尽,实在有点坚持不住,便紧走几步追上爸爸,问还有多远?他只应一声“快了”,自顾走路。我只好咬牙挺住,在后紧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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