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真是意料中的怪事！”他拿着中午收到的那封没有署名的信，不由自主地把本来就够亮的煤油灯芯用别针挑挑，随之又拉一下电灯开关——电仍没有来，就在肚里骂着该死的电工迟不修、早不修，偏在此时维修配电室，岂不单单与我为难？骂总归骂，也只能出出怨气，便就着油灯的亮光把信纸重新打开，看了起来：
魏兄：你好！
自那一夜被人流冲散后，我就惘然若失地回家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回家我便觉着心和身子分开了，家里只有身子，一丝心儿却被你摄了去。本想上你家门来讨回，但因怕人微踏不进高门坎，故此没有来寻。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就让我的孤魂去随着“知己”去吧！对我来说，世间万物犹如梦中幻境，若隐若现，弄不明白，更无心去留意。可是，话又说回来，既然沦落在滚滚红尘中，上苍有好生之德，就得想法子好好活着。为活出个名堂，就得给自己套上终生难解的枷锁，它就是理想、事业、抱负、生活。
我的理想纯属幻觉，幻想自己是一个作家，能写出《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名作；再者，当一个画家也不错，风流才子唐伯虎的几笔画作不是价值连城吗？或者，当一个音乐家和歌唱家，创作出《二泉映月》、歌唱出《南泥湾》，让人们从电台上听我甜甜的歌喉，知晓我的大名，再在屏幕上观看我潇洒的身影------这一切是多么的完美啊！可是，我会有施耐庵、罗贯中的才华，阿炳、郭兰英的天赋，唐寅、齐白石的意境吗？没有，绝对没有，转生十次也没有！想起这些，我就忍不住找块镜子，冲着自己大笑几声，直笑得天昏地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然后就躺在床上，用被蒙住脸，苦笑一通方才罢休。就这样，我心目中的理想，一个个都变成泡影，瞬时破灭，带给人的只能是狂笑之余空洒几滴凄惶泪。
我生逢太平盛世，五尺之躯更不能效仿花木兰替父从军、小缇萦上书救父这些古代女子的豪情壮举，也不能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真乃生不逢时，还谈什么抱负呢！
呜呼！一点点微妙的“理想”便是中伏天飘雪花，未出现即便泯灭，眼见是不能够存在的白日梦幻。对我这样的小人物来说，能有什么更大的抱负、惊人的事业呢？因此我苦恼万分，好像生了一种无名之疾，一时之间总找不到适当的处方来用以治愈。后来，偶尔翻阅一些古书，费去许多精力，总算给自己选了一条道路。这个心事我对谁也没有说过，但此刻却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若投机就是多。”只有你才能够配得上“知己”二字——看，又说得多了。我此时正在高兴之际，忍也忍不住，望你谅解。
这条路说出口能笑煞人！你听着，我偶尔间翻到《湘子传》，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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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遍，也觉得人生在世只是阳春一梦。我想：韩湘子是人，我也是人，他已独闯出一条道路，我照着行走岂不是能省去一番探路之苦？若下恒心坚持到底，怎能不得成功？况又有云中仙那诱人的一派道话——“上不朝于天子，下不谒于公卿。避凡笼而隐迹，脱俗尘以修真。乐林泉兮，绝名绝利；隐岩谷兮，忍辱忘荣。摘仙花而砌笠，折野草以铺茵；顶星冠而曜日，披布衲以长春；饮甘泉而漱口，嚼松柏以延龄；遇仙客求玄问道，会道友诗酒谈文；笑奢华而浊富，乐自在之逍遥。无一毫挂碍，无半点牵缠。三三而参玄问道，两两而究古谈今。叹前朝之兴废，究性命之根因；任寒暑之变更，随鸟兔之逡巡。苍颜返少，发白还青。携单瓢到市尘而乞化，聊以充饥；提花篮而山林而采药，临难济人。修仙者骨之坚秀，达道者神之最灵。夺天地之秀气，采日月之精华。跨青鸾直冲斗府，骑白鹤游遍五京------”细心推敲，认真思考，正合我的心病。我便拼着自己的全部精力，向其接近，再接近。这样一来，我的心情大为振奋，相继而来的精神慰藉，使我非常愉快，那点苦恼也就一扫而光。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讥笑我头脑简单、想法荒唐，或者说我愚昧无知、少见多怪——我也亦知如此。但对于在似睡非睡中生活的我来说，别无他路，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已昏昏沉沉地选了刘樊仙路，只有糊糊涂涂地走着看吧！对此，你有何感想，万望随意明言。
现在，我亦百无聊赖，万念俱灰，自以为接近了“道路”边缘，整日里想入非非，忘乎所以，这也是我人生苦中第一大乐事也！但是，我知道，此路若老侯在三间茅屋里是行不通的，只能空耗精神。要走彻底，必须出访名山，寻求仙境，丢开这块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故土，离别生我养我的父母，心里就有一种难言的痛楚。静下心来，权衡利害得失，此念便被新的想法所替代：无量祖师、八叉和尚都能丢开万姓之尊不做，而去住茅庵草舍，我又有什么不可以丢开的呢？但信念总归是信念，而事实总归是事实。在我内心深处，却有一事放心不下——就是我妹妹的问题。
老天有时也爱与人开玩笑，一时之间，我和妹妹一同降生。要是一对同性的的话，孰大孰小忙乱之间也许会弄错，但好处是一男一女，而我这个比她早出世不到半分钟的孪生者也就成了天经地义的哥哥。由于这等特殊关系，二人感情比别的兄妹更显得亲近。不光长相一模一样，竟连心中所想也似同一人。兄妹之间无话不谈，当我把这些想法说给她时，她边阻拦边流泪，哭得非常难过。我虽然很伤心，但由于古怪的信念支使，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妹妹没有办法——要知，她不但读了很多书，且通情达理，晓明大义，便对我说，她自悔生身柔弱女子，不能随哥哥遨游名山，以尽同胞之情。看来，亦是兄妹缘份已尽，只能移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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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她那些情真意切之语，只好劝慰，许诺说自己若给她找不到一个称心妹夫，亦不轻易离家。就这样，我便把全部心思都用在给她寻找知己郎君上，虽说一年多跑的有些眉目，但都被她找了一些破绽给回绝了。为此，我逢年过节亦不得清闲，东跑西荡，不知费了多少唇舌。那夜偶然遇你，言谈之间便觉得你似一粒明珠，在我眼前晃动光华，分明有前世夙缘。你虽已姻缘早定，但从话里觉出你对她亦是十分的不称意。因此我就怀着万分之一侥幸心理把你介绍给妹妹，她却并不全信，只是嗤之以鼻，想用一笑了之。是我多方撺掇，她才答应与你通一语之辞。后面那些话就是她写的，烦劳细心披阅。
再者，恕我十分冒昧，后面附的那张照片为妹妹近照，是我偷着寄来的。请贵眼一瞥，以知就里。这亦应了那首山歌所唱：“山丹丹花开背崖里红，先交人才后交心。”虽不大雅，落了俗套，却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
此致
兄弟间的永存
农历癸亥年二月初九日夜
看到这里，他点头叹息几声，便又拿起桌上那张一吋半身照片细心观看起来。
虽然信上写的是“请你一瞥”，可他已瞥过了不知多少眼。照片是新拍的，边缘雪白的绸纹分明没有挨过手。据他推测，此像至远是在两月之内照的，上面还散发着一丝淡淡的胶水味儿。如果说拍得早，足见其人心机非常细致，得以保存的这么完美。
照片上的她，头发漆黑，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发着诱人的亮光。她鼻正口端，半闭着嘴，牙齿雪白，犹如糯米粒儿，齐齐整整，粒粒可数；秀眉宛如新月，显得风流多情又凌然不可侵犯。她头微向左侧，秀发披肩，穿着卷领毛衣，呢质外衣，说明此照为冬季所拍，从而证明他那“近照”的推测有百分之九十的准确性。看着看着，他又暗暗地赞叹摄影师那过人的技巧，把照片拍的非常完美，找不出一点儿破绽。桌上的煤油灯头不停地晃动，光线忽明忽暗，更使他心烦意乱，便信步来到院中：
只见天空繁星缀满，一条白带似的银河，从南到北，横架在太空。它如同清澈美丽的长江，那颗颗亮晶晶的星星，不正是那江中往来船只上明亮的灯火及大江两岸人家的电灯所发出的亮光吗？时正值月中，一轮皓月架在东边黑魆魆的小山尖头，就像一个特大的水晶饼高悬在蓝幽幽的天际。它能清淡柔和的亮光，给远处的小山岭披上神秘的黛青色外衣。只有那潺潺长流的溪水，才显得比白天更清、更亮、更富有生命力。就连那新近粉刷的墙壁也显得银白洁亮，窗上的玻璃发着光，窗棂发着光，就连窗台上那几盆盛开的长寿菊也发出一种淡淡的幽光------呀！一切都变成银妆粉饰的世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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