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 第十章 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儿,就是郑大人的府邸了。”

上官婉儿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在看见同样一身黑色夜行衣的狄仁杰时,眼睛眯了眯,随即,蒙面之下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开口道:

“黑影?”

“在哪里?”狄仁杰马上将目光扫向四周,警惕地问道,“有其他人?”

用套话的方式想要诈得狄大人的反应,当然是不可能的,狄大人怎么可能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只不过上官婉儿不以为意,岔开话题道:

“今夜那批窃贼会对另一位大人府邸下手,我们真的不去阻止?”

“现在阻止,就打草惊蛇了,不是你说的么,不仅要斩断幕后人的爪牙,还需要将他给拽出来。”

狄仁杰自怀中取出一个做旧了的信封,

“等找到藏匿图后,我再把这一份假的藏匿图放进去,这就是真正的鱼饵,等到爪子们将它交给幕后主使,在幕后主使准备挖掘时,可以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是一批存量很大的军饷军械,不是轻轻松松几个身手矫健的毛贼就能运输出来的。

当初的杨大人是仗着在西河郡做地方官的便利才能瞒天过海,这一次在朝廷有了明显戒备且守株待兔的前提下,幕后主使的动作,可以说是无所遁形。”

“还是狄大人你想得深远,这么快就想到钓鱼的法子了。”

“好了,我们进去吧。”

“其实,狄大人您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潜入府邸,您的身手,比我只好不差。”

“青花瓶里的藏匿图,必须由你看着我亲手取出,再由你去交给陛下,我一个人是能完成,但我一个人,不方便完成。”

“说得有道理。”

狄仁杰和上官婉儿不再说话,而是翻过了院墙,随后,二人又悄无声息间摸到了郑大人的书房。

一个家里的书房一般都是男主人独有的,所以一家之主的重要东西,也喜欢安放在这里。

再者,青花瓶这类物品,也是摆放在书房里才最雅致。

进入书房后,根本就不用再去额外地翻找,那一尊青花瓶,就极为显眼地摆放在书桌侧面。

狄仁杰与上官婉儿相视一眼,二人一起上前,狄仁杰伸手,探入青花瓶中,一阵摸索后,终于在底部内侧区域,摸到了一个小布包,果然,藏匿图就在这里!

将布包取出后,狄仁杰又将自己制作的假的藏匿图给放了回去,重新检验了一遍青花瓶以及书房周围,确认没有瑕疵后,二人又一起静悄悄地离开。

出了郑府,来到一处偏僻的巷子;

狄仁杰与上官婉儿一同摘下了蒙面。

上官婉儿开口道:“其实,真要论偷东西,我们两个人可能比那群贼人,更专业。”

那批贼人在盗窃时,无论多谨慎小心,也依旧被狄仁杰发现了蛛丝马迹,甚至已经到了可以摸清楚他们规律做出提前预判的地步,而他们二人,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好好的女官你不想当,想改行做飞贼了?”

“是啊,缺钱买酒了。”

上官婉儿看着狄仁杰,狄仁杰却依旧没接这一茬,而是问道:

“你似乎不是很高兴。”

“事情终于做完,我为何不高兴?我们可是即将破获一场谋逆大案,现在就已经可以去陛下那里邀功请赏了。”

“不,你不看重这个。”

其实,先前上官婉儿就已经暗示过,长安城的连环盗窃案以及被盗窃者都是西河郡出身官员的身份,确实是拨动了女帝心里尘封已久的心弦。

当年女帝刚刚登基,平定西河郡叛乱后,选择了既往不咎,现如今女帝君临天下,朝政稳固,若是没记起来还好,这次既然被提醒起来了,顺手料理料理当年的旧怨,又算得了什么事呢?

她,毕竟是皇帝,她也有这个权力,更有这个资格。

上官婉儿,应该就是带着这样的使命来的。

只不过,自己是预判到了陛下的心意,却预判错了上官婉儿本人的心意。

“狄大人,您知道我最不喜欢的是什么么?”

“什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狄仁杰记起来,上官家当年曾牵扯到前朝谋反案中,最后,整个家族只剩下了上官婉儿一个。

可偏偏,上官家的那起案子,到最后算来算去,成了一笔糊涂账,至今也没得到一个确切的说法,但政治就是这样,到达一定层次后,就不是“证据”与“说法”能左右的了。

“狄大人,其实我不是一个心软的人。”

“我知道。”

“如果有罪,那就罪罚个明明白白吧,这样,至少可以落得一个通透,而不是因为……”上官婉儿顿了顿,“一家老小,忽然间颠沛流离,这还算是好的,更有甚者……

我一开始的想法就是,找出内情的话,陛下就不会再以当年的旧怨来炮制大案了。

只不过,现在证据可以说是确凿,不出意外,幕后黑手,不,杨大人应该也是幕后黑手之一吧,虽然说是曾经的。

这个势力,应该还是和西河郡脱不了干系。

陛下的怒火,必然将真的降临,有些事,是我们无法阻止的。”

谋反大案,证据确凿,再加上陛下本就对西河郡有积怨,一场腥风血雨,怕是避免不了的了。

“你会觉得愧疚么?”狄仁杰问道,“因为你的坚持,你的插手,本来可能也就这些个西河郡出身在长安为官的大人,受到一些贬斥问罪,现在,这一层大案被揭开,将会很多人,被抄家灭族。”

“狄大人说笑了,我还没这般幼稚,我出身自上官家,所看所闻所想,自然有着站在官宦世家的本能。

但谋反这件事,一旦被他们搞出来了,那就是尸山血海民不聊生了,孰轻孰重,我清楚得很。

退一万步说,

普通百姓,还真没资格牵扯到谋逆大案之中。”

狄仁杰一边点头一边解开了手中的布包,里面,是一封信。

借着月光,

狄仁杰快速阅读了这一封信;

信,自然是杨梅礼所写,但……

上官婉儿站在狄仁杰旁边,她没急着去看信,而是直接问道:

“那批被劫的军饷军械,藏匿在了哪里?”

“信中没说。”

“没说?”上官婉儿愣了一下,“难道这封信是假的?”

“倒不是假的,是真的。”

“那信里到底写的是什么?”

“是杨梅礼杨大人,写给陛下的信。”

狄仁杰将信递给了上官婉儿,上官婉儿拿起信看了起来;

狄大人伸了个懒腰,

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明月,

感慨道:

“可能这封信,真的可能免去一场腥风血雨。”

……

“回陛下的话,整个案子,就是如此,这是杨梅礼藏匿于青花瓶之中的亲笔信,请陛下过目。”

“狄爱卿辛苦了,下去歇息吧,可别累坏了身子,朕和长安,可都得依仗狄爱卿呢。”

“臣惶恐。”

狄仁杰行礼告退。

女帝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上官婉儿,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起初朕让你出去办案,还觉得你办事有些拖沓不利,但没想到,婉儿,你这次可是给了朕一个惊喜。

当年的事儿,朕可都还记着呢。

朕大度了,可有些人就是不记好,是真当朕没脾气么?

西河郡,

呵呵,

西河郡;

这一次,

朕要老账新账,和西河郡一起算。”

上官婉儿恭敬地站在旁边,道:

“为陛下办事,婉儿不敢有丝毫懈怠。”

“对了,那批军饷军械,真的就找不到了么?”

“回陛下的话,暂时失了线索。”

“罢了,罢了,已经可以了,八年前丢的东西,本就没打算再找回来,你这次办差得利,想要朕如何奖赏你?”

“婉儿不敢居功,为陛下效力,是婉儿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你呀你,这张嘴,是真甜,对了,那座六艺馆,是个什么地方,先前狄爱卿汇报案情经过时提了好几次,还有,你也是的,你是替朕办差的,一座六艺馆的东家,需要理会他们作甚?”

“回陛下的话,婉儿只是不愿意给陛下添麻烦,只要事情能办好就行。”

“与朕说说,那地方好玩么?”

“陛下……”

“你也辛苦了,朕就再准你一些日子的假,这宫里到底沉闷,出去散散心吧,毕竟,要劳逸结合嘛。”

“多谢陛下恩典。”

“嗯,你下去吧。”

“婉儿告退。”

女帝的目光,落在了那封信上,她将信拿起来,放在了自己面前。

“陛下,罪臣这封信是写给陛下您看的,但罪臣觉得,这封信怕是很难让您看到了。

可事到临头,罪臣想再写书与谁时,却一时提笔四顾心茫然,想说一些心里话,可却又偏偏找不到人。

只能说与天听了,说与……天子听了。

还记得陛下初登大宝时,罪臣心里,只觉得无比荒谬,国有太子,何故陛下您登基为帝?

当年西河郡爆发了反抗陛下登基的举事,罪臣也参加了,只不过罪臣来不及涉入太深,这场举事,就被朝廷给平定了。

陛下仁慈,亦或者是陛下觉得那时候为了天下安稳,所以对西河郡,算是高举轻放了。

罪臣并不感念您的仁慈,当时只觉得陛下是惺惺作态,账会记在心里,迟早会翻过头来算的。

三年前,

不,

请恕罪臣这会儿应该已经死了,怕是记不得到底是多少年前了,那一批军饷军械,是他们劫的。

他们劫了后,就来找罪臣,让罪臣帮忙转移隐藏。

罪臣做了。

那时候,罪臣觉得,将陛下您从龙椅上拽下来,是吾辈之责任。

他们将这批东西交由罪臣看管,等到合适的时机,再举大事。

然而,

前阵子,

他们又来找罪臣了。

他们问我那批军饷军械的藏匿位置,他们觉得时候到了,可以用这些东西来准备谋事了。

但罪臣拒绝了他们,

是的,

陛下没听错,当年是罪臣帮他们藏的,也答应和他们一起起事。

但这些年来,这个国家在陛下您的治理之下,改革吏治,巩固外墙,百姓安居乐业,陛下,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而老百姓们,他们其实并不在乎皇帝是谁,他们只在乎自己能不能过上小老百姓的安生日子。

罪臣忽然明悟过来,

天子,皇帝,龙椅之上的那个人,他到底是男是女,是美是丑,很重要么?

只要他能履行天子的职责,代天牧民,能开盛世以临朝,能举芳华图新面,这就足够了。

煌煌史书,对帝王之评价,无他,唯文治武功耳。

罪臣心里,很是羞愧,自幼读圣贤书,却仍是一叶障目,替万民求福祉的话常挂嘴边,却又忽略了万民的真正所需。

所以,罪臣没有将藏匿的位置,给他们。

但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个罪臣可以相信。

然而,到底是曾一起并肩站在一起的‘袍泽’,陛下,罪臣真的不愿意主动去出卖他们,请恕罪臣知而不报之罪。

但那个藏匿点,罪臣可以保证,没人可以找得到,罪臣自己更未曾留下只片言语,那批东西,就一直安藏于那片地下吧。

朝廷,不会因为损失了一批军饷军械就灭亡了的,自古以来,国家之覆灭,皆为失了人心。

人心是什么,

罪臣看见了,

再偷偷告诉陛下您,

这一次他们来找罪臣时,人……少了很多。

所以,像罪臣一般,明悟过来的人,其实有不少。

愿陛下,

以圣德临朝,以仁义沐社稷,以万民为己任。

罪臣以拜,

陛下江山永固!

————西河郡罪臣杨梅礼,亲笔伏上。”

女帝看完了信,

缓缓地闭上了眼。

……

六艺馆门前的银耳羹铺子上,坐着一个黑袍男子,正一个人静静地吃着。

旁边桌子上,坐着几个人,正兴致高昂地讨论着。

“听说了么,八年前军饷劫案告破了。”

“怎可能没听说呢,我听刑部的人说,是狄大人亲自前往西河郡埋伏,将那一群贼人一举抓获,其中有不少贼人,是西河郡的名门贵族咧。”

“是啊,是啊,西河郡当真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儿狼,当年陛下登基时他们捣事,被平定后,陛下以天子之宽宏大量,赦免了他们,并未真的追究,可未曾想到,他们非但不知道感念圣恩,竟然还一直在背地里企图谋反!”

“不可饶恕,绝不能饶恕!”

“怕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新账老账,一起算。”

这时,那一桌上又来了一个男人,应该是和他们一起的。

“怎么才来啊,都等你许久了,这次我要和你在射榜里再比比!”

“下衙前陛下刚颁布了一道旨意,部堂去接旨了,我等只能等部堂大人回来方可下衙。你们可知,陛下下了一道什么旨意?”

“能说么?”

“这个,方便么?”

“现在已经在张贴皇榜,即将要昭告天下了,有什么不好说的。西河郡的事儿你们知道了吧?”

“我们刚正聊这事儿呢。”

“对啊,知道了,怎么了?”

“陛下下旨,八年前军饷劫案,只追究首恶不作株连,派去西河郡的钦差大臣应该也是带着这样的吩咐去的。”

“陛下的心胸,竟然如此宽阔。”

“这就是天子心胸啊。”

隔壁桌上,

狄仁杰将面具戴起,将自己的斗笠甩向了摊贩的旗杆,银钱搁在桌上,起身,向六艺馆走去。

其实,杨梅礼在信中所言,才是陛下最想要的肯定吧。

西河郡,躲过一劫了。

若是按照正常流程走,谋反大案再加上老账清算下来,西河郡上下,怕是不知道有多少家要家破人亡了。

六艺馆的门口,多了两排孔武有力的壮汉,应该是上次自家运营者被人抓走的事儿给六艺馆留下了阴影,所以增添了一些护卫。

当狄仁杰将自己的身份牌放入石狮子口中后,紫色的光芒闪烁,他马上被侍者安排了进去。

走进去后,

狄仁杰抬头一看,自己的名字,还在礼榜第一的位置,礼榜第二,依旧是青鸟。

他们的排位和记录,除了彼此,怕是很难有其他人可以来搅局了。

只可惜,

青鸟的名字,现在是暗着的。

她回宫里了,怕是很难再有机会来这里。

一时间,狄仁杰也没有兴趣去下竞技场了,没有一个合适的对手,再好的竞技场,也失去了其本来的意义。

狄仁杰走向雅座,却发现最高处的那个位置此时正被屏风遮挡着。

狄仁杰在隔壁坐了下来;

就在这时,

屏风被人从里面推开,露出了缝隙,同时也露出了上官婉儿的容颜。

是的,

这一次,她没戴面具。

紧接着,原本和她坐一起的一个富态男子起身恭敬地告退。

“黑影,来啊。”

上官婉儿发出了邀请,示意狄仁杰坐过来。

狄仁杰起身,坐了过去。

“刚是六艺馆的东家代表,上次我不是在这里抓了人闹了事儿么,我就过来和他们解释了一下。”

且不提上次是为了替陛下办差,办的还是谋反大案,重要嫌犯还是从你六艺馆里抓出来的,光是上官婉儿女帝身边女官的身份,就算是权贵,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也是不愿意招惹的。

“原来如此。”

狄仁杰点点头。

“来,喝酒。”

上官婉儿将酒杯递给狄仁杰。

狄仁杰接过酒杯,抿了一口。

“想知道我的名字么?”上官婉儿问道。

“不想知道。”狄仁杰摇了摇头。

“哦,为什么?”

“因为知道你名字的话,我就也得摘下自己的面具了。”

上官婉儿笑了起来,

道:

“你可真小气。”

“或许吧。”

上官婉儿指了指前方的榜单,道:“你今儿个,可得和我好好比几场,可不准溜。”

“这么霸道?”

“是啊,知道我为什么要摘下面具亮出身份来找他们的东家么!

因为先前我进来时,

用我的身份牌,

结果发现,

老娘竟然被这六艺馆给拉黑了!!!”

狄仁杰闻言,笑了起来。

这时,

原本榜单上暗着的青鸟名字,在此时,亮了起来。

很显然,通过先前的“友好交涉”,六艺馆的东家亲自发话,将青鸟拉出了黑名单。

当在场宾客发现这黑影与青鸟在榜单上都亮起来后,马上发出了欢呼。

上官婉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来,

咱们开始吧。

狄……

第一轮,咱们比什么?”

“你选吧,我随意。”

“比书法吧。”

“好,就是这些人,怕是会失望了。”

毕竟,书榜的比拼,精修此道的,会看得如痴如醉,但大部分人还是更喜欢看你来我往的热闹。

“理会他们作甚?再者,接下来很长时间,我怕是不会再来这六艺馆了。”

“嗯。”狄仁杰应了一声,他知道,上官婉儿,终究是要回宫的。

“喂,你就不问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下次什么时候会再来啊。”

“好,我问你,下次什么时候会再来?”

上官婉儿略作沉吟了一会儿,

道:

“等下次长安,再发生大案时,我会再来,你呢?”

“我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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