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里供着几只景泰蓝的缸子,里头是雕了山水花草样的冰雕,幽幽吐着凉意。
半透明的裂冰缝隙里插着几枝开的正盛的海棠,绿叶英英翠翠,花朵绯红,吐着嫩黄的花蕊,清凉间有淡淡的花香,倒也别有韵致。
“姐姐们怎都来了。”
沈煊慧搁下茶盏笑了笑,明艳若牡丹,“回来了?就知道老太太不留你,没得念经念傻了。”
灼华唤了秋水换了点心果子上来,“怎么大姐姐也这样说我呢!”
沈焆灵眸光滟滟,“我和大姐姐想着妹妹这里的茶水极好,来讨一杯吃。”微微扫了沈煊慧一下,拿帕子掖了下嘴角,柔婉道:“方才苏姨娘身边儿的妈妈说,有新的衣裳钗环送进来,可巧咱们都在妹妹这儿,叫咱们等着妹妹一道选,稍等会就送过来。”
早和苏氏商量好的吧!
灼华浅浅笑着,看了沈焆灵一眼,面色红润,巧笑倩兮,想来最近过得十分滋润。
又看看沈煊慧,面色沉沉,斜了沈焆灵一眼,眼神微冷,红唇微抿,似有不屑又有不甘。
难怪表情不大好,人家如今端着的是主母和嫡女的派头来点煊慧呢!
就差没有满院子的告诉,你大姑娘不是闹着说,苏姨娘拿去给她选的东西不好么,叫你来嫡出姑娘的院子里一道选,嫡女从哪些里选你也一样,看你还怎么闹!
若真是主母便罢,叫了女儿们去哪儿选东西,女儿们半句不能说什么,苏氏还只是姨娘呢,拿着权就叫正经的姑娘这边去那边来的。
灼华嘴角化了一缕薄薄的笑意,恰似冬日落在坚冰之上的阳光,反射了含了丝丝寒气的光芒,“那便等着吧!省的姨娘身边的人来回的跑了。我也不喜欢戴了钗环,姐姐们自可去选了,剩下的给我就是。”
在她的院子里来搭台唱戏,一下恶心了她和沈煊慧两个,还叫她们叫不出屈来。
虽说也会叫人觉着苏氏做的不妥,但老太太是不会为着这个训她的,各人有各人的手腕,而下头的人,只更加认为她以姨娘身份管家不容易,说不定还会替她委屈一下呢!
果然是好手段!
“喜不喜欢的是其次,体面不能丢了,你是家中唯一的嫡出。”沈煊慧淡淡的说着,笑了笑,咬重了嫡出二字,“自该是妹妹头一份儿的尊贵。”
灼华无所谓的摆摆手,“咱们都是亲姐妹,都是父亲的女儿,自然都尊贵。”
“你啊心思简单,对谁都好。”沈煊慧轻轻一叹,意味深长道:“都说母凭子贵,却也是子凭母贵的,咱们虽都是父亲的女儿,可母亲是堂堂郡主娘娘,何等尊贵,三妹妹是母亲的血脉,咱们如何能比得?”
这是在讽刺苏氏入沈家前是庶出,入了府也不过是妾室,再抬举也是登不上台面的,哪能和清澜郡主这位根正苗红的郡主娘娘相提并论。
沈焆灵这个半吊子嫡女,也是比不上沈灼华这个正儿八经的嫡女的。
灼华不接话了,只淡淡的吃着茶,“……”暗忖,你们的心思我都懂,可我的心思,你们不懂!
沈焆灵微怒,手指狠狠拧着帕子,侧过身撇了撇嘴,又听外头秋水来报,说苏姨娘到了,立马一喜。
苏氏浅笑得体的给三人福身行礼,背脊挺直的退开两步,挥了挥手,外头候着的丫鬟立马垂首而进,乌泱泱立马塞满了厅里。
苏氏清幽的嗓音慢慢道:“得老太太吩咐,给姑娘们做了几身新衣,打了几幅头面,眼瞧着姑娘们就要出孝,便不好再穿着这样素净了。”
神情和善,不卑不亢,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势。
丫鬟美貌,衣裙鲜艳,钗环精致,珠光宝气,光芒四射。
灼华叫了坐,仔细观察着苏氏的面色,抹了脂粉,还是依稀瞧得出几分憔悴,看来这个孩子是保不了多久了。
唇畔扬了抹温软的笑意,垂了垂眸,掩去眸中时光涤荡积压的蚀骨恨意。
手中茶水轻轻漾了抹涟漪,悠悠腾升起的热气朦胧了她的面目,灼华在想,一剑杀了苏氏倒是简单,可母亲受了那几年的病痛折磨、她付出给她们母女一番亲情却似进了阴沟里的恨,又当如何发泄?
便是要她生不如死的看着自己的计划落空,才能真正的解了她心中的恨意!
秋水搬来一张锦杌。
苏氏半挨着锦杌坐下,笑盈盈道:“姑娘们慢慢选吧!衣裳若有不合适的,改明儿就叫人进来重新量身。”
灼华眨了眨眼,收回了思绪,问向苏氏:“四妹妹怎的没来?”
苏氏恭敬回道:“四姑娘与三位姑娘身量不同,饰物也不同,昨日已给她送去了。”
搁了茶盏,灼华双手捏了捏微红的指尖,又道:“大哥哥和三郎那里呢?”
苏氏笑意温和,“方才已经送去了。”
灼华点点头,含笑道:“四妹妹和三郎长身体的时候,吃食一定要精细,衣裳也换的勤些,姨娘多费心些。”
苏氏微微一点头,“三姑娘的意思俾妾都省的。”
看了眼角落里的冰雕,正悠悠的散着凉意,那一枝海棠在寒意里微微晃动了一下,那样热烈的绯红添了几分清泠之意。
灼华一笑,“便按着从前,大姐姐开始吧。”
沈煊慧眼都不抬一下,“苏姨娘说等着妹妹一起,那便从妹妹开始,我可不敢坏了姨娘的规矩。”
沈焆灵瞄了一眼衣裳首饰,转而瞧向了屋外的一树雪白傲骨的栀子,以后有什么好的都得紧着自己了,没得挣这一时。
可一听沈煊慧这不阴不阳的口气,便语气微微的拿着她方才的“嫡庶”论调去怼沈煊慧:“这也不是什么姨娘的规矩,嫡庶有别,三妹妹是嫡出,最是尊贵,自然是从妹妹开始了。”
苏氏看了沈焆灵一眼,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沈焆灵立马意识到自己坏事了,缩了脖子低下头。
苏氏眼神温柔的看着沈煊慧,大大方方的笑道:“既是自来的规矩,还是从大姑娘开始吧!”
沈煊慧冷笑一声,看都不看苏氏一眼,直对着沈焆灵毫不客气道:“二妹妹说的是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还不都是当家主母的一句话,到时候姨娘做了继室,二妹妹也是嫡女了,我这个大姐姐还不得识趣儿的靠后了!”
沈焆灵瞪大了眼,红唇微启,一脸愣,不知该不该回嘴。
灼华低着头,认真的看着茶盏里起伏不定的银毫满披,好似能在里头看出花儿来。
呷了口茶,沈煊慧还不待停,掉转了枪口看向苏氏,扯着嘴角冷冷的不屑,“还没上位呢!这么快就开始替二妹妹谋算了,姨娘端的是好谋算,不过也忒急了些,怎的不等等,待祖母对姨娘满意了,也不必姨娘说什么的,下头那起子小人自会替姨娘和妹妹出气,还不落旁人几乎猜想了。”
其实沈焆灵说的也不错,嫡贵于庶,似按察使府、都指挥使府这样的人家,都是嫡女得最好的,而庶女,嫡母给什么就拿什么,哪里轮得到她们挑剔。
世家重视嫡长,沈煊慧占了“长”字,刚出生的几年里自是样样她以她为先,灼华出生后清澜郡主也不曾改了规矩,是以沈家以“长”为先,倒也不算坏了规矩。
只是,从前嫡女年幼又在孝期可不计较,如今嫡女长大,为着沈家体面也该先嫡再长最后论庶,总不好出门时叫人瞧着,庶出的样样好过嫡出的。
沈家可不似文远伯府,一团污糟。
其实,陷阱打一开始就在。
不论沈煊慧先不先挑选,最后得益的都是沈焆灵,偏沈焆灵坐不住要去噎她,一下子打乱了苏氏的计划,反被呛了个心口疼。
嫡庶尊卑,这理儿到哪儿都说得通,苏氏今日这一出手,既为沈焆灵的往后的好处做了打算,又挑了沈煊慧和如今唯一的嫡出闹了不愉快,好似苏氏是为了灼华去谋划了一般,把沈煊慧对沈焆灵的招数引向沈灼华,端的一箭双雕的好手段啊!
若是遇上旁人,只好吃了这哑巴亏,可惜沈煊慧不是旁人!
在老太太和父亲面前她比沈焆灵会装乖巧,一副不言不语的样子,可离了长辈的眼,说话什么时候客气过。
这下子苏氏和沈焆灵就尴尬了,不管苏氏是不是这个打算,这会子被沈煊慧这样一说,不是也变是了。
沈焆灵面色变了又变,青转白又转红。
这会儿那句“嫡庶”二字成了单刃剑,只将她杀了个体无完肤。
难堪的眼眶微红,死死盯着沈煊慧,贝齿咬着嫣红的唇瓣,直咬的唇色微微发白,柔弱无助,此刻屋里若有个男子在,怕是会第一时间挑出来给她保驾护航了。
屋里的丫鬟们,头垂的更低了,大气不敢喘一下。
灼华假装没听到,坚定不移的低头数茶叶,心中为沈煊慧呐喊助威!
苏氏面色不变,眼神一闪而逝的阴沉,对着沈焆灵微微使了个眼色,转而笑了笑,起身就是深深一福,一副好似做错了事后得人指点的庆幸:“大姑娘教训的是,俾妾想的不周到,请大姑娘先开始。”
对那点子小心思,不承认也不否认,也不强辩自己是为了纠正规矩,只说自己思虑不周,反叫旁人拿不住她,倒是滑不溜秋的很。
“我可不敢训戒姨娘,姨娘可不是不周到的人。”
沈煊慧嘲讽的挖了苏氏一眼,不屑的勾了勾唇角,手上拨弄着茶盏,不疾不徐的又道:“姨娘想论嫡庶尊卑,禀明了老太太,大大方方来做便是,我是绝无二话的,姨娘何苦端着这小伎俩来试探,引得我们姐妹不愉,还叫下头的人心中骂我贪心那点子衣裳首饰的!”
丫鬟们简直想把脑袋埋进地里,神仙打架,千万别殃及池鱼才好啊!
沈煊慧学得一手灼华的慢条斯理,“祖母宽厚仁慈,父亲母亲将我们姐妹一视同仁的疼爱,我沈煊慧不是没有享受过顶好的东西,沈家何等人户,先挑还是后选,不是说一点子脸面而已,嫡庶尊卑不止你们懂,我也是晓得的,今日我说着许多。”
顿了顿,不轻不重的一记冷哼,茶盏搁在桌上,叮铃一声。
“不过是,苏姨娘这样做,我心里真真是瞧不上!果然了,庶出的出身就是比不得母亲的宽仁和善。我倒是要好好看着姨娘,以免自己将来和姨娘一样处处算计,只会刻薄庶出子女,登不上台面!”
拿了正室嫡妻来做比较,苏氏此刻无论如何也是端不住了,立在一旁面色尴尬了起来,可到底是心机深沉的,缓缓了,立马又笑语晏晏道:“婢妾初初掌事,做的不好,大姑娘说的是,婢妾定然改过。”
沈灼华暗叹,沈煊慧如今功力果然不可小觑,刀刀见血。
沈焆灵面色愈加的难看,方才的进门时的那点儿得意早不见了踪影,乞求地看向沈灼华,眼眶子里还蓄着水雾,楚楚可怜。
“……”灼华好为难的样子,学着沈焆灵咬了咬唇瓣,然后磕磕巴巴道:“要、要不我、我来帮姐姐们选,只管选合适姐姐们的,我瞧着东西都是极好的,选了什么都不辱没了姐姐们的美貌,如何?”
沈焆灵自然连连点头,“妹妹眼光好,由妹妹帮着咱们选来自然是好的。”
沈煊慧不想驳了灼华的面子,便也点头说好。
苏氏暗暗松了口气,朝灼华感激一笑。
灼华回以一笑,内心腹诽,她是不是装的太好了,苏氏真把自己当成傻子,以为她一点都看不出来她的目的?
沈煊慧五官明艳,衣裳以红最佳,首饰么赤金首选;
沈焆灵弱柳扶风,鹅黄、青绿为上,首饰便是点翠更显娇弱;
而她自来喜欢清雅的,浅色的即可,首饰则润玉最佳。
三个人三个风格,其实不相冲突,苏氏打点的很妥当,偏偏闹了今日的不痛苦,谁也没心情去看东西好不好了。
苏氏也是挺难的,遇上沈煊慧这样不计后果的刺儿头,真是怎么做都被呛!
热闹啊!
衣裳首饰选完了,没人有意见,沈煊慧带着丫鬟头也不回的走了。
苏氏挥退了丫鬟,请了安便也要走,正要跨出门,她又回过身来,笑着问道:“离着除服的日子也不过十几日了,三姑娘准备的如何了?可需要妾帮忙的地方?”
灼华浅笑闲适,道:“这些年都做惯了,姨娘有心了。”
苏氏轻轻看了沈焆灵一眼,福了福身,离开了醉无音。
灼华不再说话,端起茶盏,便是送客的意思。
沈焆灵却似没看懂,见沈灼华不领其意,上前在她身边坐下,接着苏氏的话头敲边鼓,娇娇柔柔道:“这回是除服,要做大法事的,事儿多怕乱,多个人帮忙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