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谁?”
严忠沉稳的脸色带着笑意:“回老太太,是雍郡王殿下。”
老太太“啊、哦”了两声,终于反应过来,是外孙李彧来了。
李彧今年十六,大周皇室的规矩,皇子年满十六可开府建衙,他于年初时被皇帝册封为郡王,封号“雍”。
只是她们一直在北燕,难得听到他的消息,是以严忠说起雍郡王的名号,大伙儿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老太太忙唤了孙儿女们去前头迎一迎。
老先生对皇室中人有心结,一听皇子来了,喊了陈妈妈找了个食盒来,装了吃食就回典正居去了。
灼华转眼看了那盆牡丹一眼,花瓣层层包裹,粉红里透着一丝莹白,仿佛是唇色褪去了血色一般。
太久没有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了,乍一声入了耳,就似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又迅速拔出,溅了满眼的血腥点子,一时间心血翻腾。
蚀骨的怨恨难以抑制,经过岁月涤荡却为抚平了伤疤,只让她在血腥的骇浪中入无根浮萍的挣扎。
前世里,她最亲近的人死的如何凄惨,而她又是如何被利用被践踏的,一幕幕、一声声折磨着她每一寸发肤,痛的那么清晰。
灼华的手有些颤抖,抚过腹部,隐隐作痛,一遍遍尖锐的提醒着她上一世里,那个人是如何迫害她的。
咽喉仿若被人生生掐住,冷汗细细沁出,在脖颈间闪着苍白的水色,灼华只觉自己此刻如置身冰天雪地一般,打从心底的发寒。
蒋楠听到李彧来了,心中本能的生出警惕来,眼眸便是盯着灼华不放,见她面色不变却在淌汗,“妹妹可是不适?”
老太太一惊,“怎么了?”
灼华迅速强压下了心头哽咽和悲怒,弯了弯嘴角:“有些饿了。”
老太太失笑:“好了,快去迎一迎,不可失了规矩,回来便能开席了。”
她们这会儿正在前院的小花厅,李彧从大门处进来也没多少距离,灼华几人刚走了没几步便迎上了李彧。
只见那人还是前世里俊俏的样貌,只是这一回带着前世的记忆再看,尽管他笑的开朗,却不难发现他眼底掩饰不去的深沉和冷漠。
到底、还是自己太不会看人了。
少年郎笑吟吟的看着她,笑着问道:“表妹可还记得我?”
与李彧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处,灼华以为自己会失控,会显露恨意,可此刻真正再见,却发现方才的气血翻涌已渐渐平息,只剩一丝淡淡的厌恶在心头。
只盼着他离自己越远越好。
嘴角挂着臣女最得体的笑意,深深一福:“见过雍郡王。”
沈家儿女跟着行礼。
李彧一颔首:“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又对灼华灿然一笑,俊秀开朗,那笑容仿佛能蛊惑人心,“我称你表妹,你却叫我郡王,不大公平。”
她望着眼前这个穿着深蓝色袍子的男子。
金秋的阳光带了几许富丽的碎金,洋洋洒洒的落在他的身上,渡了一层贵气的光晕,嘴角的笑意轻和,却寻不到前世以为的那股温暖的柔和之意。
缓缓绽开一个微笑,灼华从善如流,“是,表哥。”
这笑容清浅如白梅傲然,又绚丽如芙蓉盛放,一下撞在李彧的心口,不由愣怔了一下,却在一瞬间又回了神。
仔细瞧着眼前的少女,两年不见,身子抽长了不少,五官也渐渐长开了些,清丽雅致,眉宇间多了几分贵气,十分耐看。
倒是她那双漆黑的眸子不知何时变成了淡淡的棕色,少了天真,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神秘和深沉。眼底也再寻见年少时那份闪亮的爱慕之意!
仿佛他在她眼底不过就是个陌生人!
两下里一通客气行礼,便回了小厅里。
李彧虽是郡王,可还是向老太太行了晚辈礼,左一声外祖母身体康健,右一句外祖母更加年轻了做外孙心中甚为高兴,倒是哄得老太太十分开心。
灼华淡淡的看着,还是一如前世里的会做戏讨人喜欢。
李彧和烺云、蒋楠、徐惟坐在一处,一眼瞧去,个个儿的好看,灼华颇觉赏心悦目,却发现蒋楠似乎比他好看许多,他的温柔更为清澈单纯。
她眯眼一笑,呷了口酒,还是老太太眼光好。
李彧墨蓝的眸子不错眼看着灼华,似天山上的星子,似乎璀璨,却终究待带了太多的算计在里面:“我此番来是奉陛下之命先来,是为检查猎场防卫布置的。启程时娘娘算了日子晓得我许能赶得上表妹生辰,还特意备了贺礼,当时陛下也在娘娘宫里,也有赏赐。自然,我也是有礼送表妹的。”
他一挥手,侍从捧了几个雕刻精美图案的木盒过来。
灼华起身接过,陛下赏赐,还得下跪叩谢。
李彧却笑道:“陛下交代,表妹于北辽一案有大功,不必跪谢。”
灼华自是从善如流,只口头表达了皇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便不客气的落座了。
老太太瞧着这些花儿朵儿的,眼神中有熠熠光辉,道:“陛下何时开拔?”
李彧恭敬的神色好似只是这位老太太的外孙而已,笑意纯澈道:“待重阳祭礼后陛下仪仗便会开拔。”
老太太算了算时间,从京都快马而来需要五六日,若是大军随行便要慢些,估计半月时间能到。
虽到时候会有营地驻扎,但难保陛下会不会亲临沈家,那些交好的世家或许也会借住。
如此,沈家今日起便得收拾打理起来了。
灼华澹澹吃着酒,开拔么,怕是不能了。
寿面吃完,厨房送来了热汤。
老太太身边的明月手脚利索,将汤水一一分了去各桌。
到了灼华这处时那丫头的手似乎抖了一下,震的小翁的盖子轻轻磕了一声。
长天机警的看了她一眼,见那丫鬟眼下乌青明显,额间沁出细细的汗水,心中闪过疑惑,不动声色的将小瓮推去一旁。
老太太问了宫里娘娘和定国公的近况,得知丈夫和女儿很好,便十分高兴。
又问了李彧这两年来游历时的见闻。
有几回蒋楠、徐惟也曾与李彧一同游历,几人从南方的水果颇为丰富,讲到西边的烈马极为倔犟难训,再到东边儿的水产特别的新鲜,北边儿的山川格外壮阔。
又聊着京里的情形,谁家娶妇、谁家嫁女、谁家又添丁,谁家的官员升迁了,谁家的官员又被贬谪了,谁家与谁家又连了姻亲,谁家与谁家忽的又成了死对头,宫里的娘娘谁得宠、谁失宠。
三人语言风趣,偶带了调皮调侃,又引经典比喻,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灼华静静的听着,和前世的记忆做了对比,似乎改变不大。
明月见灼华小瓮的盖子没盖,也没有去喝,热气渐渐散去,便小声提醒道:“三姑娘,汤水冷了就不好喝了。”
灼华抬眼望了她一眼,只是眉目含笑的应了一声“好”。
李彧则问了许多京中时听到的传闻,灼华怎么从狼爪下救了二表妹焆灵的,又是如何察觉的北辽奸细。丝毫不掩饰对她的专注和好奇。
瞧着她临窗而坐,暖阳隔着半透明的薄纱照在她一袭白底儿绣着金桂折枝花纹的襦裙上,和光同尘之下恰似身处云山雾霭之间,神色澹澹,叫人捉摸不透那张稚嫩面皮下的真实心思,目光游离,好似神魂早已经离开了这个无趣的地方。
心中大有不解,当年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望着他双眼明亮的小丫头为何忽然变了?
他又不着痕迹的瞄了蒋楠一眼,因为他?
“从陛下处闻得表妹颇有审问手段,当初抓得北辽首脑人物,便是表妹的功劳。”
灼华笑容清浅,抬手拨了拨鬓边的青玉流苏,沙沙有声,只谦虚道:“内宅女子无甚手段,也不过话多而已。到底人还是被劫走了,小女不敢居功。”
老太太看着李彧,又细细瞧着灼华,对她们一热络一客气的态度,似乎觉得十分有趣。
又瞧了蒋楠一眼,小伙子似乎很有危机感,眼珠不停在李彧和灼华见游走,一忽会儿的紧张,一忽会儿的放松,神情颇有些复杂的意思。
有危机感就对了,老太太笑了笑,端着酒杯细细浅酌,若非下颚少了三寸胡须,还真是有一股自有神机妙算的老神仙姿态。
明月见着灼华桌上的汤水已无有热气,便又提醒了一声。
灼华停下了箸,招了她过来。
明月似有些紧张,小心问道:“可要奴婢去热一热?”
她端了汤水在手中,微微一笑似霜雪浮光:“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