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场大雨。
西唐旱得很久了,这是由当地所处位置决定的。然而不是西唐的人大多忍受不了这种漫漫无边的干旱,各地商贾常常选择多雨的春夏往来,到了秋冬则外人寥寥。西唐也乐得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状态,故而到了秋日,便将国门封锁起来,不再容许里外通汇。
南商帝都的城门上,苏葑和梁少将军的尸首还挂着,被风吹日晒、暴雨拍打,如今仅剩两副白骨,连一丁点残肉都被虫子乌鸦蚕食了个干净。
南庐渊只将面巾微微拉上,垂下脸来,虚虚地探出一些衣摆,身子还掩在马车里,只是似乎在方才是不经意地一督,同那城墙上挂着的两人毫不相干。
“看够了?看够了就回罢。”从车子里传出另一个声响来,南庐渊微微一颔首,便将露在马车外头的衣摆一撩,卷进车架里,再放下卷起的帘子,便与外头相隐去了。
不必忧心那些王储的分内事,也没些条条框框的约束着,甚至还能不远千里地陪着南庐渊跑来南商王城一趟——齐王府的日子过得真是有够惬意的了。
“旁人看了,真觉着你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齐王慢悠悠地摆弄着青玉扳指,也没感到半点诧异,只是闲聊似的,仿佛同南庐渊关系不错,“专程来这一趟,就为了看看当年同僚们的遗骸吗?”
“不是,”南庐渊垂下头,并不打算看齐王一眼,连语气都是不咸不淡的,“只是让自己能狠狠心好和你这条毒蛇合作。”
“如此赞誉,是在下的殊荣。”齐王并不恼,颇为舒适地眯起眼,果真像是小憩的毒蛇,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并不是什么善茬。
南庐渊不理会他,偏头去看帘子——帘子将外头遮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然而南庐渊本来也意不在此。他只是很难过,心里压抑着,努力不去回想那些身首异处的故人们。
也许把南子潺救出来,是他向这些人的魂灵赎罪的唯一办法。
齐王眯起眼,心里晓得南庐渊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他也就不再自讨没趣,继续摆弄着扳指,悠然自得地哼着小曲。
马夫一扬鞭子,马车便慢慢行进。外头秋风发出“呜呜”的呜咽,距那场变故已是半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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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年倒是发生了许多事。
“南倏”久病逝世,“七公子”往前排了一位,多了个从前听都未听过的人进去,而“南庐渊”这个氏名仿佛变成了一个禁忌,悄无声息地从人们的谈论中被抹去了。与之相伴的,似乎是失踪了的李阳关、苏暮雪和陆流斓也被刷了下来。待齐王把新的七公子和六贤女人选闲聊似的告诉南庐渊时,除去个一直活跃在写话本子的林深章——或许知道他是张沈陵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还有就是颇讽刺的南子笙以及神秘至极的玄机阁阁主,其余的都换了一轮。大多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南庐渊这才感到时迁过境,转眼间江山郎已换了一轮风采,会有更年轻的少年郎接替他们的风光。
所谓“最风华”的那些传闻,也最终是老去的浪花,慢慢地会被后辈们的活力盖得一干二净。
更迭着的,不仅有这土地上的一代代人,还有一代代人守护着的江山。
南商易主久矣。
因着的天灾人祸,南子笙渴望的登基大典一直被舆论所困,最后不得不被迫找了个人冒名作“远房亲戚”对外宣传是有王室血统,草草登上王位。
明眼人都知道那不过是不知从何处被提上来充数的野路子。
“天下二名储”伴着南子潺的驾崩,仅剩下西唐太子顾玉一人。
北秦政权陷入争斗之中。北秦王病重,王后氏族把持政权,庶出的王子们斗得不可开交。值得庆幸的是,王族唯一嫡出的正是丘穆陵芙耶公主,谁都忌惮着王后的权势,谁也不信这小女娃娃能继承王位,故而谁都不曾将纷乱波及到她眼前。张沈陵也因此得了清净。
“南庐渊”死了,然而“商失鹿”出现在了这天地间。
他的新氏名,为齐王所赋予的,意为“南商流离之野鹿”。
甚至连同他的容貌——虽然并不是永久的改头换面——也用传奇的术法暂且更改了眉目,哪怕是李阳关如今站在此处,恐怕也并不能认得出他来。
——哪怕是他的妻子,恐怕也再不能相认了。
南庐渊丧气地呆坐了很久,才终于泄气道:“我答应你的要求。”
齐王毫不意外地牵牵嘴角,仿佛早对这个结果胜券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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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按照惯例说,各府里都是要纳些新人的。
南庐渊便跟着齐王给他安排好的“妹妹”一同,顶着个捏造出来的落魄书香氏族子弟的身份,混入了太子顾玉麾下王将军的府中。
不选秦焦尾,一是秦焦尾是见过他的,恐会认出他来;二是据齐王所述,此人府邸冷落,不兴捣鼓什么新人旧人的,平日有些什么需求,也总是直接到太子殿前去要。若是欲从秦焦尾这下手,想也十分艰难。
凭借着过人的气度和相貌,南庐渊十分顺利地被选入,第二日便被召至大堂拜见了王将军和王夫人。王将军看着老五大粗的一个,面相倒是挺敦厚,和王夫人看着也十分相配。南庐渊和那“妹妹”商菀一同给王将军拜了几次,王夫人给商菀赐了一对镯子,看着成色是很不错的。南庐渊正思忖着不知自己会被分到哪里,便感到有一片阴影笼罩了自己——他不敢抬头,却被一双大手搀扶起来,眼前便是王将军憨厚的笑容,雄浑的嗓音大得仿佛炸在他耳畔:“商失鹿是吧?你看着器宇轩昂的,不该埋没在我这粗人府上!这样吧,你便充我的幕僚,倘若真的是有大能耐的,那我便亲自提拔你到太子府上,咱们就交个朋友。”
南庐渊真觉得自己是撞见了鬼。
虽然他之前和齐王核对过自己的身份,对外时宣称自己读过几本书,晓得写东西,但是他其实并未将这码事放在心上——在南商,读过书的人太多了,且国内根本看的不是读书与否,倘若不曾有些关系,几乎都没办法跻身朝廷,更别说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了。南商建国久矣,世家大族相互牵连,朝堂给定的名额有限,谁都没有多的闲情去提拔一个和本族本家毫不相关的人。
他突然有些迷茫,以往在南商时,他一出生便是南商统治的最高一层,对南商的政治并未含有异议,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然而当他以一位毫无背景的布衣面临这个问题时,他才能从西唐的风气中窥见与之全然相反的南商政治有多冷漠和封闭。
这不禁让他怀疑,南商的朝堂环境,真的还适应如今吗?
“承蒙将军厚爱......失鹿惶恐。”他急忙地稳定心绪,一板一眼地想要给王将军行礼。他不敢再多想些别的,越是多想,越能发觉太子顾玉对维系国家朝堂环境的才华有多令人钦佩。而纵是如此,他便愈发明白自己和齐王如今干的是什么勾当。更何况其实他对顾玉的印象还不错......王将军每多说一句话,都像是一条长鞭在狠狠地鞭打他的内心。
“害,文人的酸劲儿。”王将军大力地拍了拍南庐渊的肩膀,便坐回到位子上。侍女很快安排南庐渊到王将军边上坐着,他方一坐定,王将军便用很小的声儿跟他私语一句:“你没见过西唐的老氏族,他们可跋扈得很,容不得外人的——你便跟着我好好干,等太子来了,我帮你美言几句。”
南庐渊哑然失笑,倒也放了几分心思——看来不论是南商还是西唐,都存在大族排外的情况。
只是在不经意的一刹那,他一偏头瞥见站在王夫人边上的商菀。
商菀也正盯着他,眸色深沉,带着若有若无的警告。
他便心中一凛,装作不经意地环顾一圈,别开了商菀的眼神,并且特别看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看着慈善富态极了,似乎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
南庐渊便怀着复杂的心绪,将这份忧虑隐去了。这时他才有心思打量其他被选入府中的杂役,他们没有这样好的运气,连对上南庐渊的目光,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
这目光令南庐渊愈发头疼,心知想和这群人打好关系是不大可能的了。此番到了这么个地方,对西唐的制度和规矩都不是很了解,也不好找商菀交换对策,稍有不慎,即便王将军看不出来,也会有别人看出来的。
好在王将军开明得很,虽然给南庐渊安排了住所,但还是允准了这帮新人回家一趟。商菀和南庐渊一出府,远离了众人耳目后,便迅速地拉开了距离,全然不像是一对兄妹。
他们进入安排好的“家”中,齐王早已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