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鹤岭低垂着头。
因为长时间的束缚, 他的手臂变得分外僵硬。攥紧手时,也总能感觉到经脉的跳动,仿若将心脏握在手中。
“无事。”他语气淡淡。
但那对耷拉着的兔耳, 却在无意识地往桑褚玉手上靠。
被毛茸茸的耳尖扫过几回后, 桑褚玉索性一把抓住它。
“温仙友,耳朵总是乱动。”她的指腹碾过毛茸茸的耳侧, 刮出一阵刺麻的痒意。
温鹤岭登时屏了呼吸,竭力压下错乱的低哼。
她的手劲略有些大, 揉捏得妖耳发痛。
但他却无意识地沉在这痛楚中, 气息渐急。
茫茫然中, 他又想起另一事。
先前她提起要在山下购置住宅时,他便隐晦表达过结契的意思。
倘若他腹中真有……也不能这般不清不白地避在宅落中。
但她与他的想法似有不小的出入。
那日他提起此事时,她不解看他, 只问:“养窝兔子也要结契么?”
一番话气得他头疼欲裂。
她身居世外太久, 不通晓最基本的世俗规矩。
连同那尚不知存在与否的胎兔,在她眼中也仅是窝灵宠。
她又如何会为了几只灵宠与人结下道契。
可他不行。
到底不能不顾世家的名声。
而且即便真是窝兔子, 也终有化灵、修炼成人形的一天。
他那天本想与她细聊此事, 不过时间紧,才拖延到了今日。
他还在思忖该怎么开口, 桑褚玉突然松开那对兔耳。
“险些忘了。”桑褚玉转过身,“还要熬糖水。”
快意一下散得干净。
温鹤岭怔然抬眸, 眼中的迷离还未完全退去。
糖水?
什么糖水?
但不等他开口问,桑褚玉就已离开了窖室。
约莫半个时辰,她又回来了, 手里还多了个白瓷碗。
远远望去, 碗里盛着红褐色的水。
是赤砂糖水。
许是担心糖水泼洒, 哪怕用结界保护着白瓷碗, 她也走得格外慢。
她端着糖水走到他面前,先舀了一汤匙,尝了下温烫。
温度合适。
也不算太甜。
她又舀了一勺,递至他嘴边:“喝一点,再放就冷了。”
前两天是草,今日又换了糖水。
温鹤岭不知她那本《养兔经》是打哪儿来的,但若有一日能出去,定要找到这写书的人。
“我不必进食。”他回拒道,“也不喜甜。”
“只喝一口。”
对视间,温鹤岭终还是抿了口。
过于甜腻了。
他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将那汤匙糖水饮尽。
暖烘烘的糖水熨帖着肺腑。
“能喝下一口已经很不错了。”桑褚玉又舀起一汤匙,轻声道,“再喝一口吧。”
她说话常是慢吞吞的,语调也平。
鲜少像现在这样放轻了声音,颇有些哄人的意味。
温鹤岭心下微动,险要因她这句话就喝下了糖水。
但在汤匙递上唇的瞬间,他清醒过来,问:“这糖水有何用处?”
他知道她已然将他当成兔子养了。
便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熬些糖水给他喝。
闻言,桑褚玉放下汤匙,转而将手搭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的肌理线条很明显。
可也不会太过夸张。
同他的腹部线条一样,起伏皆恰当好处。
不过她对此没什么兴趣,只认真道:“等兔宝宝生下来了,还需要你喂养。”
喂养?
温鹤岭好似听见了什么荒谬至极的言论,怔愕难言。
他拿什么喂养?
仿是为了回应他的错愕,桑褚玉的手轻轻往下一按。
指腹恰好压在他的胸膛上。
“你——”温鹤岭瞳仁一缩,脑中一片空白。
所以喂他红糖水,是为了催/乳?
哪怕仅是浮现出这念头,他都觉荒诞不经。
可她不以为意,甚而还自然地擦去他唇角的糖水,又递来一勺:“每天喝一到两碗便好了。”
温鹤岭别开脸,语气冷然:“拿开。”
桑褚玉尝了下糖水。
“还没冷。”她道。
“并非这缘由!”温鹤岭紧闭起眼,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跟她讲起。
但踌躇间,他忽觉唇上落来一点卷裹着湿意的温热。
思绪瞬间中断,他抬起眼帘。
方才还在一尺开外的人,不知何时已凑近至身前。
她一手端着那碗,另一手搭在他肩上,蜻蜓点水般地啄吻着他。
这份亲近来得突兀,令温鹤岭猝不及防。
不过片刻,那向来白如玉的脸便涨出些薄红。
他一时僵怔在那儿。
拜入衡云子门下后不久,祖君曾送来位夫子教导他礼节。
所授之一,便是男女之防。
夫子教他,发乎情,止乎礼。
礼法在先。
她将他囚在此处时,她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皆为折辱——哪怕是过分亲昵地玩弄妖耳。
对待折辱,自然羞愤有之,恼怒有之。
可眼下的亲近,反叫他无所适从。
“你……”温鹤岭紧绷着脸,眼神中透出几丝慌然。
“书上说,孕兔的情绪起伏不定,要适当安抚。”他俩挨得近,桑褚玉说话时,甚而会碰着他的唇。
温鹤岭逐渐了悟。
不光规矩,她在情事上大概也保留着本能的放纵。
如这般逾矩的亲近,在她看来或与动物间舔毛、鸟雀啄羽没什么两样。
与他几乎站在两个极端。
“不必这般。”温鹤岭道,“我先已说过,孕事尚不知真假。”
“无事。再过一段时间,便能摸出胎兔了。”说话间,桑褚玉离近,轻轻含吻住他的唇。
他头回与人如此亲近,尚不知该作何反应,仅能生涩地接纳着她的吻。
再经由她的引导,在灼热气息的绞缠间渐往欲壑里沉。
许是因为气海中沉有她的妖气,他轻易就被勾起了欲念。
没过多久,便已学着主动回吻。又在厮磨的呼吸里寻着她的舌尖,细细地吮。
但忽地,桑褚玉往后退了步。
她想说话,但张口就觉舌上一阵刺痛。
他的吻青涩莽撞,好几回咬着了她。
“要适可而止。”她的气息尚且不匀,因着那阵微弱的刺麻痛意,说话也有些含糊,“以免影响了胎兔。”
温鹤岭垂下视线看她。
他会尝试着去适应她的行事作风,但也有自己的坚守,半步不能退让——
既然已有了肌肤之亲,结契便是必然。
“结契一事,”他哑着声开口,“我们再谈一谈。”
这事提得太过突然。
桑褚玉犹豫着是否该告诉他实情。
兔子怀孕的周期为一月左右。
而结契日还有将近两个月。
要是算时间差,到结契日那天,应该不用裴雪尽代他走剧情了。
但又难免出现什么变数。
深思熟虑过后,她还是瞒下了此事:“等搬去山下宅子了再说,你先喝了这碗糖水。”
上回他也提过此事,她跟现在一样随口敷衍了过去。
但不同于那时,温鹤岭定定道:“结契并非仅是承诺。”
搅拌汤匙的手一顿,桑褚玉抬眸看他。
“你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其他事。你无需去见温家人,祖君也不会找到你头上。待结契过后,你若不喜他,便不见他。往后也同现在一样,待在太衍山炼铸灵器。”温鹤岭一字一句地许诺,“我会先同师父提起此事,不论他同意与否,又要如何责罚,鹤岭皆能受下。”
“……”
该说不说,幸好是裴雪尽替他走了这段剧情。
不然这人早没了。
“那你先喝水。喝完了,再想想该怎么解释。”桑褚玉舀了勺糖水喂给他。
本是句敷衍式的宽慰话,温鹤岭却听了进去,断断续续地喝完了那碗糖水。
想到裴雪尽还在无上派,她又道:“你慢慢想,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话落,她便离开了铸器阁。
***
无上派,洞府。
一靠近温鹤岭的洞府,桑褚玉就感受到有禁制围在四周,像个透明罩子一样罩住了洞府。
好在禁制不算强。
她没声没息地潜了进去。
偌大的洞府里,仅有卧寝燃着烛火。
她跃上房顶,掀开一片瓦,朝屋里望去。
卧寝内,裴雪尽正握着书卷细读。
她低声唤道:“温仙友。”
概是看得入神,他并无反应。
桑褚玉又唤了遍。
这回他终于抬起头,却是望向了房门口。
“上面。”她低声道,又敲了两下瓦。
裴雪尽抬眸,恰好与她对上视线。
他放书起身:“怎的不走门?”
“青鸦在院子里打转,避不开他。要是用瞬移符,又会被禁制察觉。”桑褚玉又掀了两块瓦,一跃而下,“你在看书?”
“在书架上看见一些灵诀书,闲来无事,便读了些。”裴雪尽道,“方才衡云子带了两位医师来,对我并无怀疑。倒是那位幽荧祭司,似起了疑心。”
“衡云子虽聪慧,但好在不爱动脑子东想西想。比起他,巫盏的城府确要更深——他可做了什么?”
裴雪尽:“暂且仅用言语试探。”
但也是暂且。
那人既起了疑心,轻易不会打消,终要使其他手段试他。
“便让他试探去,见招拆招。”桑褚玉看向他的左肩,“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
“已用过药。”裴雪尽语气平静,“不过是副假躯壳,受伤也无妨。”
桑褚玉突然抽出佩在腰后的短剑,朝他劈去。
她攻击得突然,裴雪尽滞了瞬,才抬起右手制住她的腕。
他动作不小,牵带了左肩的伤口,疼得他面色微白。
“还得改。”桑褚玉收剑,“温鹤岭惯使灵术,若有旁人袭击,鲜少用上拳脚功夫——你既在看书,可以学些简单的灵术。”
裴雪尽应好。
他视线一移,落在她的衣袍上。
她今日穿了件青绿箭袖袍,衣襟上却洇着些深色水痕。
概是喝水时不小心洒了。
他思忖片刻,道:“方才看了一道灵诀,在自己身上已试过几回。不知落在旁人身上,有无效用。”
“什么诀法?”
“净尘诀。”裴雪尽平静看她,“你的衣襟上,洒了些水。”
桑褚玉垂眸,看见衣襟上沾着的深色痕迹。
多半是刚才喂糖水时洒着的。
她直接将衣襟往外拽了点儿:“那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