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巫召野怔在那儿,思绪僵滞。

比起温鹤岭突然化出的妖形,眼下他更不理解桑褚玉的态度。

这十几年里,他勉强摸清了她的性子,知晓她并没有看起来那般好脾气。

因此当时听说她对温鹤岭心有爱慕,且为他做出不少事时,他心中自然有疑。

但这一月所见为真,他又不得不信。

可现在好不容易相信了,却又看见她这般待他。

逼出妖形不说,言行间也有羞辱意味。

为何?

他移过视线,看向温鹤岭。

拜入无上派的头一天,他就听好些人提起这位大师兄。

是比宗派门规还要拘礼的存在,任谁来看都是位端方君子。

他向来不喜跟这般孤冷的人打交道,觉得没趣得很,对他的印象也仅限于修为不错、难以接近。

而如今在他眼前,那位颇受同门敬重的大师兄却被她捏在手中揉弄。

一对白净的妖耳被掐得涨红,昳丽血色看得人心惊。

那双平时瞧谁都冷淡的眼睛,这会儿却像在春日的桃花枝里来回滚过一般,揉出水淋淋、红殷殷的迷离。

说得不好听些,便像只野畜生。

余光瞥见什么东西,巫召野僵硬移过目光,落在温鹤岭的后背,再往下一滑。

随后看见他靠近尾椎骨的衣袍处拱起了一点儿圆润的弧度,似藏了什么东西,正来回摇晃着,将衣袍摩挲出些许轻响。

他脑中顿时冒出个荒谬念头——

总该不会,还有团兔尾巴吧?

巫召野的眼中划过丝茫然。

她竟是用这种方式表露喜欢的么?

闻所未闻。

怔神之际,他下意识去看蒲栖明。

却见他颈上覆着黑鳞,一双竖瞳正死盯着温鹤岭,竟似蟒妖。

巫召野心中惊愕又添几分。

他抬手按在枫木剑上,警惕地张望四周。

这空气里是有什么东西吗?

怎的一个二个都变成了妖。

桑褚玉不知道巫召野心中所想,正打量着温鹤岭的神情。

不大对劲。

她分明已使了大力气,可他似乎根本不知疼。呼吸压抑急促,瞳仁扩散,倒像是兴奋使然。

“松开。”温鹤岭冷声道,却没遮掩住语气中的颤意。微张的嘴里见着一点儿殷红的舌尖,也在轻抖。

说话间,他抬了手,意欲推开她。

但在被他的手捉住之前,桑褚玉提前松开了那对毛茸茸的妖耳。

头顶的剧痛陡然散去,余留的一点儿疼痛如钝刀子般磨着他的耳根。

温鹤岭的手还僵在半空,一时没反应过来。在她松手时,他的头下意识往前倾去些许,像在主动往她手里送。

桑褚玉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转而卡住他的下颌,将他强行拉近。

“温仙友,”她言语平静,仿在陈述一样事实,“你现在和一头下贱的野畜生有何分别。”

温鹤岭呼吸更紧,脸上血色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

加剧的心跳牵带出一股麻意,蹿过脊骨,直冲头顶。

在他回神之前,桑褚玉一把推开他。

紧随而至的便是阵天旋地转。

她下意识闭起眼。

再睁开时,温鹤岭已不在身前,周围也无血梨树根。

而是在一条狭长幽暗的暗道里。

她垂下眼帘,看见了掌心里横躺的一截枯树根。

不远处的拐角,没听见动静的蒲栖明回身看了她一眼。

“褚玉,怎么了?”

桑褚玉抬头。

面前的人毫无异样,也没化出妖形。

剧情果真重启了。

“没什么。”她垂下手,丢了手里的东西,“捡着了一截树根。”

比她想的还要好用。

蒲栖明颔首:“离树根不远了。”

桑褚玉提步便走,转过拐角时,余光模糊瞥见巫召野和温鹤岭的身影。

仅扫了眼,她便收回视线,一步不顿。

也是在她移开目光的同时,温鹤岭踉了步,往日松竹般挺拔的身躯,此刻却如厚雪压身,微微躬低。

巫召野睨他一眼,却笑:“温师兄这是做什么?不过夸了句眼睛漂亮,反应便这般大?她是说我,又非你。”

眼睛?

温鹤岭倏地抬起苍白的脸,惊悸未定。

耳畔仿佛还盘旋着那句下贱畜生的骂语,可周身光景已变,身前也换了一人。

旁边夜明珠映出的人影上,亦未瞧见妖貌。

种种看来,就像他根本没被逼出妖形过一样。

“召野师弟?”他僵硬地移动着眼睛,“为何……会在此处。”

巫召野一脸莫名地看着他:“温师兄别不是脑子坏了,不在此处在哪儿?——快走吧,省得跟丢了,收集树液要紧。”

树液?

可不是已经收集完了么。

温鹤岭一步未动,审视着巫召野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作弄他的蛛丝马迹。

但没有。

巫召野走出两步,见他没跟上,又转身分外自然地问:“大师兄,到底走不走?”

温鹤岭神色无变,内心却已是惊涛骇浪。

适才……又是梦?

可太过真实。

冷视、羞辱、嘲弄……桩桩件件,根本不似错觉。

前不久还对他言说爱慕的人,方才却将他比作贱畜,肆意凌辱。

他紧闭起眼,忍着额角跳痛。

仅是梦吗?

待巫召野又催促一遍,他才恍惚睁眼,顺着梦中走过一回的路找到了血梨树根。

接下来发生的事与梦中别无二致,就连收集树液的法子也大差不差——

蒲栖明让他布下辟邪阵,巫召野负责净灵。

一切都在朝梦境靠拢。

他的心绪越发不平,余光则始终注意着旁边一言不发的桑褚玉。

但就在所有事安排妥当后,她突然看向了他。

“温仙友,”桑褚玉盯着他,“你的脸色很差。”

太阳穴又一阵跳痛。

温鹤岭抿紧了唇。

她与梦中的态度截然不同。

眼中没有戏谑,言语也皆是关切。

他又看了眼蒲栖明。

后者根本没有任何化出妖形的迹象。

此前他也从没听说过蒲栖明是妖的事。

果真是梦?

可又如何会凭空做出一场梦来。

“无事。”他淡声回应,“不过煞气搅扰,待除净便好。”

桑褚玉颔首道:“若有不适,定要说出来。”

这回仍是她和蒲栖明去收集树液,只不过她提前便放开了妖气,强行镇住了被驱散煞气的虫妖。

重新收集树液虽辛苦,但分外顺利。等收集完了,两人转身就往地穴外走。

没走两步,桑褚玉突然顿住。

蒲栖明看她:“褚玉?”

“有人在哭。”桑褚玉忽道。

“谁?”蒲栖明环视四周,却没听见任何声响。

桑褚玉转过身,远望着那盘曲虬结的深褐树根。

一片昏暗中,她听见断断续续的低泣。

像是被风划破了嗓子,那哭声幽怨、嘶哑。

是那棵血梨树。

刚才虫妖的动静太大,遮掩住了这微弱的哭声,以至于她现在才发现。

她视线一落,看向树根上被虫妖啃咬出的大小虫洞。

那些虫妖太过贪婪,吸食了这幽都山的鬼气,亦不肯放过血梨树中残存的亡魂念力。

是在为此事而哭吗?

树根被啃咬成这副模样,终有一日,整棵树都会烂死在这荒无人烟的鬼地。

想必痛极、苦极。

没来由的,她记起了师尊问她的话——

花谢草枯,心中有何感悟。

太衍山的春秋过了一遭又一遭,她看过太多草木枯死在轮回中。

因而她答,花草凋零本就为常理,不觉可惜。

是为常理。

桑褚玉转回身,继续往前走。

蒲栖明在她身旁道:“我没听见哭声——是不是虫妖作祟?”

并非。

是那血梨树。

它仍在低泣。

一声低过一声,轻不可闻。

桑褚玉垂着眼睫,神情始终未变。

哭诉亦为常理,何故干涉。

但就在踏出地穴的前一瞬,她忽地停住了。

“栖明师兄,”她步子一转,侧过身,“我忘了样东西。”

蒲栖明还没来得及问她忘了何物,便见她转身朝血梨树走去。

她走得不快,甚而比平时还慢些。

等站在那堆树根前了,她仍不清楚为何要这样做——仿佛仅受直觉驱使。

没有踌躇太久,她缓抬起了胳膊。

她将手搭在了树根上,嗓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发紧:“此回……此回是第一次,亦可当作谢礼。可能做得不够好,但希望你能接受。”

山灵的祝颂。

末字落下,一点莹莹白光从她的指尖溢出。

那淡光有如绸布,须臾就覆盖住了所有树根。

霎时间,整个地穴都亮如白昼。在那柔和又灼目的白光中,血梨树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虫妖啃咬出的烂洞被填补平整,恶气缓退,梨树四周的气息也变得平和。

哭声渐止。

树根愈合后,白光并未消失,而是如保护罩般覆盖在根身上,再不容虫妖侵扰。

桑褚玉收回手。

她不知此举对错,但见眼前忽有气流盘旋,恰似水涡。

片刻,气流中央凭空飘出一小簇梨花,悠悠扬扬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梨花莹润有如玉制,瓣尖儿染着一点赤色,恰似火苗。

那点温润暖意经由花瓣传至她身,又流遍四肢百骸,好似有人抱住了她,在耳畔轻声落下一句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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