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我……”温鹤岭紧闭起眼, 出现在脑海中的是铸器阁大门。

大门从里打开,有人出来了。

他不说话, 巫盏耐心引导:“你要告诉我看见了什么,才好继续解蛊。”

而一旁的衡云子动了下手指,空中的夜明珠就飘到了温鹤岭的脸庞,将他的神情映照得格外清楚。

“看见了……”温鹤岭稍顿,“桑褚玉。”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衡云子“嗤”了声。

温鹤岭稍抿了唇。

但他所见确然如此——

浮现的记忆中, 桑褚玉打开了铸器阁的大门。

她站在门内,一脸平静地望着他,问他有何事。

“你看见了桑姑娘?这应是你记忆缺失的开始。”巫盏温和解释, 又扎下一针,“接下来我会散开蛊雾, 你要接着告诉我所见之物。”

蛊雾渐渐散去一部分。

温鹤岭道:“她出了门,要与我说话。”

“再往后。”

温鹤岭语气平静:“祖君想见她, 托我去找。但她与此事无关, 我去找她,是为提醒。故此, 我说了——”

他有条不紊地阐述着, 脑海中也浮现出自己开口解释的记忆。

“说了什么?”巫盏问。

温鹤岭却陡然住声,向来冷静的面容间划过丝错愕, 袖下手也攥紧几分。

为何会——

“鹤岭小友。”巫盏温声唤道, “银针起效了么?”

温鹤岭仍旧不语,心底惊愕难消。

那针起了效。

针一扎下来, 他便想起了忘却的记忆。

可为何, 为何桑褚玉会催动妖诀将他打昏?

他甚而只来得及说出“祖君在找”四字, 就被一道迎面而来的赤红妖气击晕在地。

许是因为昏倒, 记忆也在此处中断。

巫盏:“鹤岭小友?”

“衔季,傻了?”衡云子将他神情间的异样尽收眼底,语气却仍作调侃。

“并非,只是……”温鹤岭只觉后背泛起阵冷意,试探着问,“那蛊虫是否会搅浑人的记忆,又或混淆梦境与现实?”

甩出那道妖诀时,桑褚玉眼底的冷淡实在太过明显,与这些时日的她截然不同。

倒更像……

倒更像是梦里的她。

“小友说笑。”巫盏轻笑,“锁魂蛊仅有遮蔽识海之用,又如何会改换记忆——不知小友到底看见什么,竟问出这话。”

温鹤岭睁开眼。

头中似有气流冲撞,使他思绪混乱至极。

他思虑不清。

桑褚玉为何会打昏他。

打昏之后做了什么。

此事与他失忆又有何关联。

还有,他醒来时是在太衍山下的谷底。

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巫召野为何会下蛊遮去他的记忆。

这一切太过扑朔迷离,而现下最让他不解的,还是桑褚玉打晕他的缘由。

衡云子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忽笑:“衔季,到底在铸器阁前看见了什么,竟露出这副神情。”

“我……”温鹤岭垂下眼帘,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在平静面容下,“我想与桑褚玉提起祖君的事,但不知缘何,她闭门不见。往常她待鹤岭从未这般生疏过,故此有些……难以置信。”

“这样么?”衡云子坐在了身后椅子上,一手撑在脑侧,“想来是你说了什么她不爱听的话。”

“弟子有错。”温鹤岭抬起苍白的脸,对巫盏道,“今日有劳祭司,但现下头疼难耐,可否歇息两日。待头疾好转,再继续解开雾蛊。”

这一桩事已叫他心绪难安,恐还要花上些时日来接受。

“到底是召野下手不知轻重。”巫盏取下那几枚银针,“好在方才使针,消去了识海对蛊雾的抗拒。便是暂且不解蛊,对你也无影响。等小友头疾好些了,再继续吧。”

温鹤岭道了声多谢,又借口头疼转身离开。

他走了,衡云子却迟没动身。

看着巫盏将银针收入袖中,他忽问:“不能看见他所见之物?”

巫盏顿了瞬,道:“不能。”

“可惜了。”

衡云子起身,宽袖垂落。

走时,却停下瞥他一眼,双目含笑。

“最好别叫我发现谁撒了谎。”

“自不作假。”巫盏坦然应道。

***

铸器阁。

天色已晚,桑褚玉盘腿坐在床上,正比对着两个白瓷花瓶。

她在心底问:“之前说春节前后有段剧情,现在攒到的数值够跳了吗?”

“绰有余裕。”裴雪尽稍顿,“这几日借衡云子攒到不少虐心值,已足以应付一段时日,接下来可以暂缓一段时间。”

桑褚玉放下一个瓷瓶,拿了另一个趿拉着鞋往桌边走。

“倒奇怪,以前你还常催我做任务。”

现在不催她走剧情了,也不催她找替身了。

裴雪尽道:“以前是因数值不够,恐会陷入循环。现今却已无需担惊受怕。”

桑褚玉没吭声。

以前也没见他哪儿担惊受怕。

哪怕困在循环里出不来了,他也只会像旁观者那般提醒一句:“如果不出去走剧情,只会困在其中,耗死为止。”

她将一小簇不谢花插入花瓶,问他:“这花好看么?”

“嗯。”

“这一簇是送你的,虽用不上其中的灵力,可也能看见。”

好一会儿,裴雪尽道:“不用。”

桑褚玉淡声说:“这回去摘花,衡云子和巫盏都帮了不少忙,你也是,自然不能区别对待。”

“我并未帮上什么。”裴雪尽语气平平,“便有,也仅是为了帮你完成剧情任务。”

“这便也算得帮忙了,至少闲暇里还能说两句话。”桑褚玉将花瓶放在了桌上,“我每日往这儿转一趟,你也能看见。说不定哪天你还能凝出身躯。”

裴雪尽“望着”那簇花。

花枝上覆着淡淡银芒,如承月影。

那长青草的草叶上则见着些细小的刺,却也生机勃勃。

他一时出了神。

良久,他缓声道:“其实有办法——”

刚说了一般,窗外忽响起阵啜泣声。

时断时续,并不明显。

桑褚玉也听见了那声响。

她本来打算回洞府,铸器阁里的蜡烛也已都吹灭了,仅手里握了枚夜明珠,但只能照亮她周身的一小片景象。

这小片淡光外,是漫无边际的黑。

又因是风声呼号的雪夜,那哭声便显得格外诡异。

活像闹了鬼。

想起宗里流传的那些鬼故事,桑褚玉屏息凝神,没声没息地走到了窗边。

她悄声推开一条窄缝,望向窗外。

铸器阁平日里的动静大,因此位置比较偏远,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片阴沉的黑。

而不远处的凉亭底下,竟有道朦胧人影。

那人走到石桌旁坐下,低着脑袋不知在翻找什么。

桑褚玉下意识往地面看去。

有影子。

她放了心。

不是鬼。

而凉亭底下的人竟掏出了张纸,又抬手在头上摸了阵,垂下时手里已多了支笔。

桑褚玉目露疑色。

这人大老远找了处凉亭待着,就是为了写字?

先不说看不看得见,手不得冻僵?

许是怕写错了字,那人边哭边念:“弟子不擅言辞,难……难担寻人重任,万望,万望长老考……考虑,另择——”

“你哭什么?”听见他哭得像快抽过去似的,桑褚玉突然将窗子一推,隔着雪风远望向他。

哭声陡止,亭下那人倏然抬头望向这边。

因开了窗,雪风涌入房间。

桑褚玉头发束得不紧,风一吹便散开了,乌黑长发在风中乱卷,她只得以手捋顺。

她还在与乱飞的头发作斗争,却听得阵杂乱的脚步声。

再看向凉亭时,那儿哪还有人影。

已是空空荡荡。

裴雪尽:“……他好像也将你当成了鬼。”

桑褚玉:“……”

又一阵雪风吹过,忽从凉亭桌上卷起了一张纸。

她手指微动,那纸便穿过风雪,落在了她手中。

她没看信上的内容,不过模糊一瞥,也能瞧得出信上字迹遒劲有力,洒脱快意。

将信折好后,她放进了柜子抽屉里。

明天他再来找鬼拿信吧。

翌日天还没亮,桑褚玉就来了铸器阁。

昨天蒲栖明帮她修剪过花枝,今日只需再更换一道灵水便行了。

还没走近,她便远远瞧见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在凉亭底下打转,似是找什么东西,找一阵就抬头环视一周。

桑褚玉想起了昨晚那封信。

她径直上前:“你找什么?”

亭子底下的人一僵,半晌才转过身。

个儿高,一头短马尾显得分外利落,马尾里插了支炭笔。

因不看人,那双瑞凤眼里显出几分傲意。

桑褚玉起先没认出他,直等看见他身上穿的灵器阁宗服了,才想起这人是秋印烛。

秋印烛浑身绷得很紧,视线也不往她身上落。

看着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一开口却连声音都在颤:“没什么,在这儿坐会儿。”

“哦,”桑褚玉眼不含情绪,往铸器阁里走,“想来那张纸也不是你的了。”

“纸?”秋印烛一愣,旋即追上她,“纸在哪儿?你看见了?哪里捡的?”

“看见了。”桑褚玉也不瞧他,抬手乱指了个方向,“有人捡了纸,往那处走了。半个时辰前的事,你现在去追,还赶得上。”

“多谢。”秋印烛转身往她指的方向走了两步,却突然顿住。

这套说辞听起来怎么格外耳熟?

他怔了半晌,忽想起什么,倏地转过身,一把抓住了桑褚玉的胳膊。

“是你!”

桑褚玉瞥过视线:“放开。”

秋印烛却攥得更紧:“我的箭,是你折的。”

桑褚玉下意识以为他是来找麻烦的。

昨天晚上插花时,蒲栖明与她聊起过秋印烛。

他说他调查清楚了,秋印烛在宗门里常是独身一人。那些弟子虽然钦佩他的天资,视他如目标,但又觉得他太过孤傲,对何物都轻视,久而久之,便没什么人跟他来往了。

提起这茬时,蒲栖明还有意道:“那人确然不会说话,若不小心撞上他,又觉难缠,就与师兄说,我会想法子赶他回去。”

但看这人昨天躲凉亭底下哭着写信的模样,又不像是个傲慢的性子。

刚想到这儿,桑褚玉就看见秋印烛眼眶一红。

她一怔:“等,等会儿,你——”

“你这两天,跑去哪儿了?”他竟滚出两滴泪珠子,“何处都,找不见你。”

又哭了?

桑褚玉僵怔在那儿,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她不是没看见过人哭,那练功场上,整天不知道得有多少弟子掉眼泪。

但要么是抱着头嚎啕大哭,要么就是将眼泪一擦,咬着牙练剑,而不是像这人——

他就像没意识到自己在哭一样,只有泪水往下滴,眼红通通的,耳根与面颊也都涨出淡红。

说得不恰当些,竟哭得格外好看。

桑褚玉甩开他的手:“若是要铸箭,便去找客舍长老写一封信。得了准允,再来此处铸器。”

“不。”秋印烛眼也不眨地盯着她,“这铸器阁,是你的地方?”

桑褚玉摇头。

“不是?”秋印烛蹙眉。

桑褚玉:“这太衍山上下无论何处,都是剑派的地盘。”

铸器阁也归属剑派,而不是独属于哪一个人。

秋印烛眉头更为紧拧:“你便直说,太衍剑派的铸器师是不是你就行了。若是,我有话要与你说。”

“可你现在不就在说话么?”

“你!”

桑褚玉正想问他到底要做什么,余光就瞥见另一道人影。

“温仙友,”她看向那人,“温仙友看起来似已好上许多。”

温鹤岭面色如冰,在阶下站定。

昨晚他片刻没合过眼,始终在思索一件事。

直到今早,终是忍不住找来了此处。与其独自纠结她缘何要出手伤人,又在事后隐瞒,倒不如直接问她。

见台阶上还有一人,他隐晦道:“有事相问。”

“有事相问?”原本背朝着他的秋印烛突然转过身,压下哭红的眼睛怒视着他,“你看不见此处有人?我已等了三五天了,话还没问出一句,你从哪儿蹦出来的,插什么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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